中国人第一轮家居时尚,是在螺蛳壳里孵化而出的。30 年里,房子从一间到若干间,扩大的不只是面积,还有中国人的内心。而家具从实用到好看,则经历了各种曲折。
当物质奇缺的时候,好的标准就是你有我也有;当物质极大丰富的时候,就要你有我不要,我有你不知。从80年代的上海制造,到如今的全球总汇,中国人民的家其实从来是有风格的。只是这风格的设计者不是设计师,而是邻居黄伯伯, 同事大刘,人民群众的约定俗成,形成了我们的居家标准。这里带着人情世故,面子礼仪,总之中国人的事情从来不是简单一事,住,自当也是如此。
你有我也有的第一轮家居时尚,是在螺蛳壳里孵化而出的。上海制作就是这样行销全国,为新人送去新生活的希望。
上海通志上记载,80年上海的人均居住面积是4.4平方米,也就是一张床的大小。这个有着花园洋房、石库门房子的城市,其实一直以来是住房贫困户。按官方统计,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到85年,人均居住面积都没超出5平方米。也就是说,上海人在这个城市里一度人均只能拥有一张床的面积。所以上海人说“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这才是真心话,要多也没有呀。但就是这全城住房困难的地方,造就了全国的家居时尚。其实,不仅是家居,衣食住行,上海一直是生活方式的引导者。三五牌闹钟、蝴蝶牌缝纫机,再到后面的双鹿冰箱、金星彩电,上海人一直用一种骄傲的姿态,告诉全国人民幸福是什么。
上海人有种天生的优越感,即使是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但总是假装自己是住在洋房里的。比如上之角的上海人动不动就说自己出身大人家,祖上甚至是小时候,家里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前后花园后有车库。当然,上海确实是有花园洋房,但只有223.7万平米,占上海住宅总量的9.5%,其中孙中山的故居是花园洋房,后来宋庆龄的故居也是花园洋房,光他一家就占了两座,还不包括他们的亲戚,什么宋子文、孔祥熙,以及偶然有人来住住的美庐。这花园洋房向来就只是上海人的梦想,当然如果没有这9.5%,上海人的人均居住面积就得从双人床变成单人床了。
花园洋房不但是邻居家的面积问题,更重要的是它们是这个城市的时髦根源。海纳百川、五方杂处的城市,不但吸引着洋人赚银子,同时也带来了先进的生活方式。从那时起,上海就奠定着时尚之都的江湖地位,后来一批老克拉,石库门、新式里弄里的小克拉,一起将这风潮发扬光大。
在30年前,做家具那就是讨老婆的意思。标配是36只脚,加三转一响。也就是一套有床有桌子有大衣柜的整体家具,外加手表,要上海牌或者宝石花的,缝纫机是蝴蝶牌,自行车是永久或者凤凰牌的,还要“一响”是收音机,当时比较流行的是春雷或者红灯牌。上海制作就是这样行销全国,为新人送去新生活的希望。
比起家电,家具在中国一直属于手艺人的事情,从来就少有品牌意识。不光是上海青年,那时候的全中国好男儿都踏上年轻的战场,打家具。电视剧《渴望》里的宋大城,在北京胡同里做家具,那个时候最时髦的是捷克式。时髦的年轻人从图书馆里找来写图纸,东改西改,线条装饰,清水克蜡。在没有了红木家具做新房的年代,这是种审美的抗争。旧破了,自己立新。
上海新天地有个“屋里厢”,是个石库门的样板房。这里可以看见上海DECO风的红木家具,配铆钉皮沙发,女儿闺房里贴着好莱坞的明星大头照,爹娘房间里还摆着描金把八步床。江南人家嫁女儿的十里红妆中最重要的就是这张床,所以进了城,还是要带来的。这种中西合璧,改良混搭成为这个城市的特性,然后逐步蔓延到祖国大地。至今,大家还是无法定义捷克式到底是什么样的,那它确实成就了多少人的好日子,然后一代祖国的花朵也顺理成章得诞生了。
从趋众到个性,不同的家居指南提供了不同能够的参照样本。居家美学从来没有离开过生活,只要有一丝的空歇,它就会恣意的绽放。
就在宋大成被慧芳抛弃,转向月娟的时候,就在大家争先恐后送去红双喜脸盆和暖水瓶的时候,大上海年轻人又逐步抛弃了捷克式,他们开始掀起了新的时尚潮流。不是不喜欢,真是没办法,一室户的家里要住下一家三口,弄不好还有西双版纳的孽债找上门。 挤则思变。三十多年前,上海电视台《生活之友》栏目做过一个叫做“室雅何须大——现代家庭装饰与布置电视展评”。从900份的观众投稿稿中选出18份参赛作品,拍了三集纪录片。这片子在当时的收视率是35%以上,还在全国得省级电视台播放,后来《上海电视》做了专辑,15万册销售一空。在电视节目中,出现了组合家具的概念。组合家具是当时国外家具的新风格,也就是如今我们说的板材家具的早期式样,各种功能配合在一起,电视机柜和展示柜、大衣橱组合在一起。床和床头柜组合在一起。当然看惯宜家的80后、90后对此一点不惊讶,但要知道在30年前,上海的时髦人士只是单单看国外资料片就能琢磨出这样设计来。上海电视台近期做个《上海故事》的纪录片,里面就有《新民晚报》 图片编辑吴建平对这段经历的回忆,据他说,他那个设计的原形就是从上海科技情报所看到的,然后经过自己琢磨改良,手把手得把装修师傅调教出来。在影片中,我们看到主人家的写字台就是一个平面,然后椅子恰好可以合在里面;收纳柜的中间一块门板是可以翻出来做饭桌的,折叠椅就藏在柜子里。合理利用每一寸空间,上海男人的精明在此发挥到极致。几年后上海举办了首届组合家具设计大赛,组合家具开始在全国风靡。
从那时候的电视画面里,我们可以看到白色的组合柜里总有个玻璃柜,里面放上洋酒、咖啡杯,梳妆台上插着一束塑料花,地球仪,还有后来的黄色小毛狗,美从来没有离开过生活,只要有一丝的空歇,它就会恣意的绽放。
从装饰品的雷同,到装修材料的一致,再到后来所谓风格的雷同,家居审美上大家一致保持着高调的一致。早在明朝,文震亨的《长物志》就是一本高规格的家居指南,他告诉大家如何布置亭台楼阁,如何在家摆家具,插花,甚至很详细得说书房里花的种类不能超过两种,否则格调立马会沦为坊间酒肆。趋众,是在对审美没有把握前最保险的方法。
当电视机进入千家万户后,电视里的场景就是美和高级的标准。《公关小姐》里广州酒店的布置就是那时候的最高级别,水晶吊灯、大理石地面,棕色的家具、面包一样的皮沙发,多少人的新家就开始朝这个方向走去。没有水晶灯,就用玻璃的,没有大理石就用塑料地板,一样的米黄色,一样的格子图案。家中的玻璃柜里放着一套迷你洋酒套装,和酒店的吧台一模一样,这不是喝的,是留着看的,它就是洋气的代名词。
从酒店到后来的KTV,商业空间很长一段时间成为中国人的家居装修样本。怎么能表示自己的日子过得好,就得像酒店标间一样,天天能开房,那是小房间居民的最高梦想。千禧年前后,中国的报摊上出现了家居杂志了,瑞丽、时尚,两大本土传媒集团开始推出自己的家居杂志。杂志上登出各种美妙的房子,名人家什么样,法国人家是什么样,中国的艺术人士家又是什么样。家居杂志为国人推开了另一扇窗,告诉天天想开房的人,其实家可以是这样。厨房和客厅能打通在一起,浴室和卧室能连在一块,青花瓷盘除了养金鱼以外,还可以做洗面盆。生活美学,从这时候起终于有图有真相了。从好用到好看, 中国人那根讲究的神经又开始被刺激挑起,虽然中间夹杂着各种玩笑,各种曲折,但毕竟我们是朝着美好去蹦跶的。在美学的行列里,苏绣是没有理由嘲笑大花布的,只要用的好,就好。
分散的家具和面积,带来私密独立的理想, 满足心理比满足功能更具有吸引力。家让每一个梦想都有一个存在的地方
去年,宜家曾发布过 “中国都市人十大居家梦想”——中国都市人十大居家梦想占比最大的是“希望拥有独立的书房“,其次是“给孩子独立空间”,再后面是自己有个独处的地方。拥有独立私密空间,成为都市人的首要梦想。
空间的独立代表着是个性的独立,私密。《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里小三从高低床上跳下,抹着眼泪说自己憋屈。这是北京,上海的七十二家房客里天天上演着各种吵闹,为来为去就是谁家多占了一个纸板箱的地方。在拥挤的住房里,别说独立的书房,连夫妻间最最私密的事情也就只隔着一个布帘。家里的生活一切都暴露在外面,胡同里或是弄堂里没有秘密。
《时尚家居》的出版人殷智贤女士,在她的《混搭中产家》中讨论了中产阶级普遍的居住主题。这本书完成在05年,那时候时尚杂志出现第一高潮期,在她的书中我们看到那时候中产对书房的定义,更多的是展示以及心理需求。书架上除了书更多的是塞满了杂志和CD、DVD。 8年过去,如今人们又把书房提到一个理想高度上,可如今传统纸媒日渐萧条,连影碟都被数字化,中产连五块钱都不用花,足不出户就成看到世界各地的影视节目。书房,更多的是承载在他们的心理需求,如果他们需要安静一下的,如果他们想去一个人看会书的话,那家里就应该有一个这样的地方。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文人的生活方式是最值得推崇的,不管是苏东坡还是齐白石,他们都有一个书房,就连《围城》里逃难到上海的方家老爷子都有个自己的书房,给三媳妇开个安胎方子,给鸿渐改个讲稿,都得正襟危坐在书桌前。书房,是人的身份与理想的标志。
房子从一家到若干间,将每个房间富裕单独的功能性。扩大的不只是面积,各种中国人的内心。让每一个梦想都有一个存在的地方,不管是用还是不用,这种预想功能比实际作用更有意义。房间多了,家具也就自然不必再紧凑在一起,分散式样,分散风格。从寸土必争到可以假象浪费,张大民们的家终于让躯体和心肝一起感受到美好。憋屈的灵魂经过三十年后才开始走上舒坦的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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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修改版发表于《新周刊》“我的故乡在80年代”专辑。并同“30年中国人的筵席变迁”一起收录于同名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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