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对于有信仰的人,多半会倾毕生之力实践,无论是麦加、耶路撒冷、菩提迦耶、恒河、拉萨或亚美尼亚的亚拉腊山,还是追星族的年度音乐盛会;电影人的坎城、柏林、威尼斯、釜山与日舞影展,以及纪录片工作者自己组织的独立制片影展,又或者是艺术崇拜者的各大博物馆;朝圣之旅,既是心灵抚慰,又有洗涤与加冕的作用,更像是人生旅途上的强心针,一剂能抵百日粮食,还有无限延伸的想像能量。
而那日,老师给我们的年度朝圣之旅,是垃圾场,哪里的都行,至少必须深呼吸十分钟。
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带着母亲一起去杭州造访灵隐寺。千年古剎的香火仍旺,然沿途树林两旁裸裎的泥土里,层层掩埋着五颜六色的塑胶废弃垃圾,触目惊心。
这么美的山水,古人若真能穿越至今日,该如何地哭泣哀号?受惊甚重,我即便在多年后受邀到杭州演讲,亦不敢久留。哪里也不想去,匆匆往返,事隔多年,不忍多想,更不敢询问:垃圾掩埋改善了吗?我做得到的很有限,只能自我约束,尽量用环保袋。
印度,应该是我进出最多的国家,垃圾,于我并不陌生,到处都是。记得多年前动辄十小时以上的车程,总会遇到无法找到垃圾桶的尴尬,又不愿随当地人往车外扔。即便是可以回收的果皮,都扔不出去,而被同行友人讪笑:“到处都是垃圾桶,你还找垃圾桶,扔出去有这么难吗?”那你怎不直接扔车里扔自己身上呢?
印度的普遍贫困,不仅仅是贫富差距,或世袭的阶级意识,那随处可见的垃圾,便是最大的病源。人心若此,安处于垃圾之中,谁还有改善自己处境的动力?
习惯,代表一个社会的教育与生活现况。我去参观上海朱家角时,欣慰于古镇石头路修复得古朴有品味,却未料河道两旁美轮美奂的咖啡馆,臭气熏天,店老板解释:“这自古以来的居民生活习惯,吃喝拉撒洗涤,全在这水沟里,怎么劝导都没用。”印象中,半世纪前,我在台北大安区卧龙街的童年,也有一条经常淹死小孩的臭水沟,水不深,但恶臭黏腻,让小小孩掉下便没顶,很难及时救出。而当年,人们竟谣传有水鬼,隔三差五地便要抓一个小孩替死。
不管是台北的淡水河,还是高雄的爱河,都曾经是贸易枢纽,当地的生活命脉,亦遭受过工业化后的重度污染,历经艰辛地回复成饮用水,而让臭气不再。这期间,除了选民支撑下的政府做出努力与投资,社区居民的教育与公共意识,更是唯一改善的契机,有谁相信那烂泥般的臭味能远离?又有谁知道那泥泞的河流在远古年代曾经清澈如甘泉?
唯有造访过圣山圣水的人,亲眼目睹,才能想像,这人世间的确有仙人般的圣地,只要心存敬畏,不需修炼,任何人都能亲历其间。
十多年前,我在贵州拜访山区小学,偏远山区的盛情款待,是拿出薄薄的一次性塑胶杯装热茶水,自己用环保自用杯,理由很简单:“怕远来贵客嫌脏!”我很生气地说:“情愿被病菌感染,也不要用这破坏美好山水的塑胶杯。”可以想像那青山绿水的美好乐园之中,堆叠着越来越多的塑胶用品吗?除了震惊与愤怒外,我能做什么?
记得在印度旅行时,经常是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地,渴极,想来碗热热的奶茶,只能路边享用。奶茶摊贩通常选择大树下,一桶瓦斯烧着一铝锅水,没桌亦没凳,蹲着便能一次煮上几杯奶茶,脚边放置草绳綑绑的泥碗,一字排开,倒上一圈。来客蜂拥而上,各自端起几角钱一碗的热奶茶,蹲站自便,暖暖地喝下,往地上一摔,尘归尘土归土,卫生又环保。
未料,某日行经贵阳花溪的田埂上,竟在收割后的泥地里,看见一模一样的泥碗,一落落地,也是草绳捆绑,兴奋地到处询问,终于买到,一捆十二只,七块钱人民币。据说,这平口小碗,既是农家饭碗亦是茶碗,轻巧朴实,便宜实惠,拿在手上没分量零负担。我小心呵护着带回台北,广受朋友赏识,一抢而光,竟未能给自己留下一个。
我们始终认为,朝圣,应该是去神仙居住的地方,至少也是神仙般的土地,才值得那份诚心诚意的礼敬朝拜;巍峨的山林与沁凉的泉水,才当得起千辛万苦的景仰;否则,至少也是古往贤哲驻留之地。谁知,老师竟让我们去嗅闻垃圾山,当做每年必访的圣地。
许多地区的古老传统信仰,不管是中国的西藏与新疆、印度还是土耳其、埃及,以及美洲的印第安人,都有朝山拜水的习惯。西藏人称自己的圣山是冈仁波切,冈是山的音译,而仁波切是宝中之圣,可见得藏族对山的敬畏。而土耳其与亚美尼亚人的亚拉腊山之争,亦来自崇拜山神。
印度的恒河,有无尽的美丽河神故事,即便是中国的传说中,也有许多山神与河神的传奇。不论传奇故事的真假,皆来自于对大自然的敬畏,这份敬畏,让我们长长久久地享用着神仙般的山水,直到我们失去敬畏之心。
敬畏,而珍惜着眼前的资源,不敢亵渎,也就不会污染。
如果教育普及,我们可以用科学知识,让自己明白敬畏大自然的道理。如果懒于求知或甚至没有机会获得接近真理的知识,那么,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只剩下信仰。即便是盲目的,至少,有了敬畏之心,这简明易守的约束力,让自己保存了享有幸福的基础。
密集走访贵州的一年里,书写神妙贵州期间,刻意拜访各少数民族的传统信仰支柱,有世代承袭的鬼师、药师、巫师与贾师。拜山拜河甚至拜树,举凡自然界的一切,便是生存本源,大地之母,因为祭拜后油然而生的敬畏心,让贵州保存着好山好水千万年。直至今日,在许多名山圣水被破坏后,贵州仍有许多百千年史迹的寨子,以敬畏之心,享用并保护着周遭山水。
若有耐心,在语言不通的状况下,随便一个鬼师,都会狡灵地悄悄告诉你:“信仰,是哄骗人的良心。”信不信,随你!人只有遇上困难才会信,不信的人,也只会给自己找麻烦,再给别人添堵。
而我,在鄙视传统迷信多年后,终于,愿意诚心诚意地接受。迷信,亦是善待自己的灵丹妙药之一。至少,不会破坏祖宗留下来的神仙圣地。
作者:陈念萱 (Alice N.H.Chen),台湾知名作家、影评人,出版并翻译三十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