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今日的中国人,应该感谢《伦敦新闻画报》,用画像为我们保存了一个古老的中国,同时,它也记录了西方认识中国的过程。
——评《遗失在西方的中国史——〈伦敦新闻画报〉记录的晚清1842~1873》
这是一套一听名字就想入手的书,这是一套一旦入手就不肯放手的书。因为它为你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
三月底我到合肥,去看李鸿章故居,展览图片里有一幅“肢解中国怪物”,北极熊山姆鹰高卢雄鸡约翰牛骑在一条龙身上分割其肉。
这幅图与我们熟悉的那幅《时局图》非常相似,因为符合近代史“侵略-反侵略”的叙事主线而广泛传播。
然而谈到中西交往,我更喜欢用另一幅《寓意画》(出自《图画日报》),画面上,一个西洋人居左,一个中国人居右,两人相隔不过咫尺,却各自拿着一个望远镜互看。我觉得这幅画充分说明:让我们感觉遥远的,不是物理距离,而是心理上的睽隔。
作为19世纪英国几乎最好的新闻画报,“世界上第一个成功地以图像为主要特色来报道新闻的周刊”,《伦敦新闻画报》自1856年开始,向中国派遣特约画家兼记者。
为什么是1856年?《伦敦新闻画报》创刊于1842年,当英国军舰在中国沿海初次开炮时它没赶上,而1856年,中国在二月发生了西林教安,一名法国传教士马赖被处死。六月,攻占了南京的叛乱者打破政府军重镇江南大营,让清政府快速敉平这场叛乱的企图落空;九月,反政府军内部发生动乱,第二号人物杨秀清被杀。而进入10月,发生了与英国相关的大事“亚罗号事件”。一个有新闻敏感性的编者不难预感到,中国将进入一个多灾多难的时期,同时也将成为新闻的宝库。
没有一扇门的开启只带来单向的流动。鸦片战争打开了中国的大门,同样也为伦敦带去了更多的中国。在报道1856年的“炮轰广州”之前,《伦敦新闻画报》上已经出现了篇幅不少的中国报道(在本书中占据了124页)。关于中国本土情形,《伦敦新闻画报》多引用其它报纸如《中国邮报》、《陆上邮报》的报道,图像得依据中国传回西方媒体的照片或绘画重新绘制,研究者乐于引用的“明朝服饰的清军士兵”等令人骇异的画像多出自其时。
1842年,伦敦海德公园角“以前所未闻的速度建起了一个奇特的房子”,当房子建成后,人们发现它用于展览一位美国绅士的私藏,这位美国人在中国生活过十二年,热衷收藏中国的古董藏品,因为这栋建筑被命名为“万唐人物馆”。《伦敦新闻画报》对这次展览投入相当的热情,这家创刊未久的月刊用了“太长”的篇幅来描述与赞美这次展览:“一件物品就足以抵得上一整页的文字描述。参观者就像是看到了活生生的中国人,只要再运用一点想象力,就可以随这些中国而去,或在他们中间生活。即便是对于青少年,或一个不愿意关心时事和钻研事物的人来说,在‘唐人馆’参观一小时要远胜过研读成篇累牍的普通书籍,足以使他对那些被满人所统治的亿万中国留下一个具体而永久的印象。”《伦敦新闻画报》的赞美,显然与这份刊物以图像为本的编辑方针遥相呼应。
是的,对于一个陌生的文明,没有比图像与实物能让人更快地了解与想象它了。犹记童年时爱读《丁丁历险记》,埃尔热让小记者丁丁带着懵懂的我们将20世纪初期的世界周历了一遍,人物、服饰、器物、风土、习俗、地理,无不精细入微。三十年后,读到《永远的丁丁》、《我和丁丁》等埃尔热传记,才知道他为此投入了多大的精力去搜集各国有关的照片与图画,也了解小记者丁丁后面站着一个多么庞大而精细的西方报道传统——这两者的结合,才保证了《丁丁历险记》几乎做到了“无一图无来历”。
《伦敦新闻画报》的记者一旦进入中国,他们寄回的图像与报道,至少保证它的读者想像中的中国图景,不再是道听途说,奇幻张诪,即使是天书一般的中国文字,记者有时也能描个八九不离十。他们对中国同行的技艺颇看不上眼,尤其绘画对象是西方的事物,多次称之为“奇怪”:“中国画家善于画那些对于透视角度要求并不严格的画面,如禽鸟、昆虫、水果和花卉”。这一点很符合鲁迅对《点石斋画报》的批评:“对于外国事情,他很不明白,例如画战舰罢,是一只商船,而舱面上摆着野战炮;画决斗则两个穿礼服的军人在客厅里拔长刀相击,至于将花瓶也打落跌碎。”中国画报的这种局限,有技法的问题,但更重要的是新闻意识的缺乏,因为在《点石斋画报》等中国时事画刊中,绘画者与报道者是分离的,绘画者只是根据报道文字再加上自己的想象,与《伦敦新闻画报》派出资深画家兼记者,不可同日而语。不过,西方记者也不排斥“根据一位中国画家的作品”来进行二次绘制,如“中国的订婚仪式”(151页)或“囚犯的头颅放在笼子里示众”(186页)这种不太常见的场景。
《伦敦新闻画报》的记者也会传回一些大概他们觉得典型又有趣的中国“漫画”(这个中文词当时根本没有),但内容与说明可能风马牛不相及,如“关于英国水手的一幅中国漫画”(208页),画面上是一个奇形怪状的怪物,鼻孔里喷出烟雾。如果世上只有英文,我们一定会诧异而又肯定地想:原来到1857年,中国人还是在这样想像英国的水手啊?
然而事实上,这幅图上配有英国人看不懂的中文报道,内容为:
“此物出在浙江处州府青田县,数十成群,人御之化为血水,官兵持炮击之,刀箭不能伤。现有示谕,军民人等,有能剿除者,从重奖赏。此怪近因官兵逐急,旋即落水,逢人便食,真奇怪哉。”
我估计这是当时某种中国画报上“聊斋”式的报道——类似的图文在《点石斋画报》中就很多。不知道《伦敦新闻画报》被哪个中国人骗了,居然以为上面画的是“英国水手”!
这套书里,有无数类似的好玩细节,尤其是报道图文之间,用画笔如实记录与带有偏见(跨文化的必然)的叙述之间,构成的冲突与张力,让人在阅读时津津有味,且不时发出会心的,有时也带点儿苦涩的微笑。
总之,作为今日的中国人,应该感谢《伦敦新闻画报》,用画像为我们保存了一个古老的中国,同时,它也记录了西方认识中国的过程。《读书》以前登过一篇文章叫《如果世上只有中文》,说如果没有西方文字,历史会将英国书写成一个早年称臣纳贡,后来狼子野心的叛逆。反过来,如果世上只有英文,则我老大帝国,也将经历一个从“神秘的东方”到“野蛮的东方”的变形。这大概是我们在看片看剧时,越来越喜欢双语字幕的原因吧?
作者:杨早 知名学者,《话题2005》至《话题2013》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