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淳一去世了。享年80岁。
最初看到这条新闻时,吃惊不小:怎么可能呢?在60岁都可以与年轻人为伍的超高龄化日本,80岁不应该是个可以去世的数字。
只不过二三年前,渡边淳一就在离我家很近的书店里,为他的新书《天上红莲》做现场签名销售。记得当时我还曾一度犹豫:要不要去买一本,然后请大作家给签个名呢?但终是没去,现在想想很有些后悔。
渡边淳一不是我喜欢的作家。不喜欢的理由,是因为他实在太“不装”了。或者说,他太赤裸了。
“对于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依恋,久木非常享受地欣赏到了女人的私密处,于是再也无法忍耐地追随凛子脱光了衣物,将双唇紧紧贴到花芯上……”
我不太能接受这种过于细腻的情爱描绘,无论所使用的语言被修饰得多么唯美——倒不是因为道德,而是因为羞涩。总觉得:男女之事,行动才是唯一的美。一旦变成语言或文字,都算不得美——能够被描绘的,都是少了羞涩这层面纱的。面纱去掉了,赤裸裸无处逃遁,于是不自在起来。
但渡边淳一不会不自在。因为他要的就是让喜欢层层面纱掩饰的你我,无处可逃,无路可走。让你记起你并不是什么“文明人”,剥去那些层层叠叠的羞涩,大家不过都是一样的动物,都拥有动物的原始与本能:
“我之所以写《失乐园》,是因为与极高度的现代文明相反的,是我们人类终归是动物,是与地球上的其他生物毫无改变的雄性与雌性。我体会到我们正在失去这一原点的危机感。”
因为这种“失去原点的危机感”,渡边淳一不仅写情爱小说“不装”,写他自己的人生经历也一样“不装”。2013年初,他在 “日本经济新闻”连载“我的履历书”,将自己变成一只竹笋,生吞活剥,一层层的笋衣除去,让大众的阅读视线,直奔他的下半身:
“那时候,我刚记住了手淫,总是思索着:自己的阴茎是不是比别人的小些呢?于是跑进厕所,看到了厕所里的涂鸦,那儿写着同样的疑问,并且还写有回答……于是每次午休,我就跑进那个厕所,学会了性交的一些大概。”——这是渡边淳一自述的中学时代。
进入札幌医科大学就读研究生时,渡边淳一和一名护士同居并致其怀孕。
“那时候她怀孕了……我后悔了,但她说是要生下来……我拜托她打掉,她说‘不!’争来争去的结果,是她最后终于同意去堕胎”。
30岁那年渡边淳一经人介绍相亲结婚,35岁时辞去札幌医科大医院的工作,留下妻子和两个女儿,独自一人去了东京。在东京,渡边淳一和在札幌时就关系不伦的,后来也去了东京并在银座做陪酒女郎的旧情人同居,同时又和在同一家医院工作的护士发生关系。不慎露馅之后,旧情人搬家离他而去。渡边淳一找到旧情人的新住址,却发现门反锁着,旧情人的屋子里有另一个男人。一气之下,渡边淳一叫了辆的士,飞奔到附近的五金店买了把钢丝锯,重新爬回旧情人的9层高楼,提起钢丝锯就开始锯锁,最后被闻声赶来的警察带走……
渡边淳一不欣赏西方基督教社会强调精神,忽视肉体的价值观,认为精神与肉体原本应该是一体的。他也不喜欢从西方传入日本的“一夫一妻制”,认为“一夫一妻制是近代社会所建立起来的毫无道理的一个制度”。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目不斜视地一辈子度过一生。这种形式真能令人幸福吗”渡边淳一对此大有疑问。并认为这种形式与其说是幸福,还不如说是“带给了人类种种苦闷,使人焦躁,失去了作为生物的精彩”。
如何从这种“苦闷”、“焦躁”之中让自己解脱出来呢?晚年的渡边淳一提出了“钝感力”。2007年渡边淳一的随笔集《钝感力》问世,销售量超过100万册——每一节地铁车厢里,都有人埋头于《钝感力》之中。那一年的日本社会,仍在对尚未走远的、失去的过往心怀痛感,对于未来也无限徘徊,渡边淳一的“钝感力”来得正是时候。
“在形形色色的世界里,能够收获成功的人,才能自不用说,而在其最深底里,必然隐藏有某种意义上的钝感力。钝感,它能确切地培养你本来的才能,是令其成长开花的最大动力。”
站在文明世界呼吁人类原点,站在人生的失落园呼吁提升钝感力,从小说到随笔,从随笔到自传,渡边淳一的生活价值观与写作价值观是互相依存也互相取舍的。在这样的相互依存与取舍中,渡边淳一毫无妥协地“完全燃烧”了他自己。用他本人的话来说:“该干的事都干过了,死了也值了”,“顶点的死,是最幸福的境界。一种谛观也油然而生”。
此刻的渡边淳一,想必感到了最为宁静的心灵安详。
合掌。
(资料图:日本作家渡边淳一(1933-2014),代表作品有《失乐园》《无影灯》《光与影》《遥远的落日》等)
作者:唐辛子 旅日华人作家。自我介绍为——唐辛子,在日文中就是“辣椒”的意思,唐辛子就是“糖辣椒 ”,一个既甜且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