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辉:董桥, 六十岁 ——读《从前》有感

缅甸南部梅尔库伊岛上的居民对年龄有着奇特的算法: 婴儿出生时被称为“六十岁”,长大一年,减去一岁,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五十六……六十年后白发苍苍,不是老,是生命的真正开展,从这一年起及以后的每一个日子,岁数归零,年龄不再是羁绊困限,自由自在,从心所欲,生命竟是前所未有地潇洒顺遂……

公元二零零二年,董桥六十岁。如果他今天有机会到梅尔库伊岛一游,岛民可能会围拢过来,热情地握着他的手,恭喜他踏入生命的新境界;但即使董桥不去梅尔库伊岛,熟其文字的读者阅毕他的新著《从前》(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亦可能会同样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连声道喜,因为,六十岁的董桥竟是前所未有地潇洒顺遂。

潇洒早有预告,顺遂亦有铺排,董桥于五十八岁之年一口气出版了六本文集,在序言里早已自解笔墨转折:“十四年前,我在一本书上的自序里说: 散文须学、须识、须情,合之乃得深远如哲学之天地,高华如艺术之境界。十四年后的今天,我不再固执我笔下的文字是不是散文了: 写事、写情、写人、写物,笔调不必拘泥于是评论、是美文、是小说、是诗歌;观点与信息既定,文体与形式不妨随着运笔之际情怀挥洒调度。十四年后的今天, 我也不再刻意追求文章里的学、识和情了;我要的是纵的历史传承与横的当代体验。”(《董桥作品集》序,台湾远流)

匆匆又过两年,今天的董桥整整足了六十而交出一册封面设计精致绮丽的《从前》,无异于向读者欣然展示抛开了固执与拘泥之后的新生,尽管他在序里谦虚自谓“雪前雪后绽放了单单薄薄的一枝心香,琐屑的这样一本《从前》,兴许不致过分辜负那一抹旧时月色”,细心的读者却必领悟作者确已展现“文体与形式不妨随着运笔之际情怀挥洒调度”的自许境界。

董桥曾说:“中年是下午茶;忘了童年的早餐吃的是稀饭还是馒头;青年的午餐那些冰糖元蹄葱爆羊肉都还没有消化掉;老年的晚餐会是清蒸石斑还是烧豆腐也没主意;至于八十岁以后的消夜就更渺茫了:一方饼干?一杯牛奶?总之这顿下午茶是搅一杯往事、切一块乡愁、榨几滴希望的下午。”

六十岁的董先生无论该被称为“后中年”或“前老年”,他的那顿下午茶应该已经吃得差不多,而且已经打完一个小盹,张目醒来,天凉好个秋,肯定是盘算晚餐应该如何下锅的时候了。于是,他端出《从前》,这是他宴请读者的丰盛晚餐的第一道前菜,这是他邀请读者分享的一客生日蛋糕。

《从前》的英文书名是Once Upon A Time,明喻着说故事的本意。在好久好久以前,发生了好些好些事情,而既是故事,真真假假也就不在所计了;岁月走过当然是真,相对于确切发生的事情,文字无论如何精准亦只是再现,只能是假,但没有精准的假文字即难令故事成为读者眼底的真,世上最精彩的真事必然以世上最精准的假字为衬底。

写作与阅读,本来就是一场在真和假之间追追逐逐的搜捕游戏,这样才刺激,这样才好玩。也因此,董桥在新书序里心足意满地坦承:“我顺着营造小说丝丝缕缕的敏感追寻走过的从前,烟柳拂岸,暮云牵情,笔底斑驳的记忆和苍茫的留恋,偶然竟渗出一点诗的消息”,显然他已义无反顾地在“挥洒调度”的自设道路上快步前行。

《从前》收录了三十篇文章, 二十九篇发表于台湾《壹周刊》,一篇发表于《人间》副刊,怀人忆往,细说旧事种种。对于旧事,董桥说:“Joseph Conrad劝人不要乱采记忆的果实,怕的是弄伤满树的繁花,我也担心有些记忆深刻得像石碑,一生都在;有些记忆缥缈得像湮水,似有似无;另一些记忆却全凭主观意愿妆点,近乎杜撰,弄得真实死得冤枉,想像活得自在;而真正让生命丰美的,往往竟是遗忘了的前尘影事。那是潜藏在心田深处的老根,忘了浇水也不会干枯”(P.195)。

《从前》写的正是三十位飘忽于董家记忆大宅内的男女身影,或夷或汉,或富或贫,他们的经历与遭遇,或惊或怨,或悲或喜,皆曾对年仍少或年不轻的昔日董桥有过撼动。他选择把这些记忆素材铺陈而成故事,个别地看是因为每位人物各有传奇,合而观之则可发现他们其实具体而微地指向生命里的诸般错失,或为情或为物,或为人或为国,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唤不回就是唤不回。

董桥在努力“追寻”之际,纸笔之间难免隐隐有憾,正如杨照在评论《这一代的事》 (圆神,1986年)一书时所曾指出,董桥文字处处流露着一种“似真似幻,然而却深沉无际的憾意”,个中遗憾又分两类:“一类是现代生活中对昔时文人品味、情趣的销蚀,另一类则是香港与大陆的情怀纠结”(见《文学的原像》)。

可是,董桥写《这一代的事》时刚逾四十,算是初入中年,对于眼前因果仍存郁结执着,不足为怪。到了提笔细述《从前》的六旬岁月,遗憾之余董桥却已变成起头和前奏。真正令他深深动容的毋宁是错失之后的领悟,书内三十篇文章谈三十个故事,每篇几乎毫无例外地在久远的故事后面续有余韵。如此这般之后数十载,转身回望,事情原来都是未完的篇章,或峰回路转,或历史重演,仿佛尘世人事只是为了传达某种潜藏于冥冥中的讯息而发生。

因此,无论是当事人或旁观者,最重要的是能在事情里面捡得感悟,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只要懂得把时间拉长而放眼丈量, 自然明白个中道理。对于今天的董桥,遗憾不再是遗憾,是引子。董桥在两年前的文集自序里表示:“美国作家Susan Sontag最近一部历史小说写的是十九世纪的移民故事, 可是,她求的是写出一部‘当代的书’(a modern book): ‘素材是过去的,气韵却是现在的’(The material is then,but the mood is now)。我想,倒过来也可以: 素材是现在的,气韵是过去的。也许,年岁大了,人会有这样的心志。也许,年岁大了,连朋友要给我编印一大夺的文字集我也肯了。我当然知道我的文章还没有稳稳营造出我要的气韵。”董桥未免谦虚。其实,当遗憾不再是遗憾,不管素材是过去抑或现在,气韵皆可超越时间而达于弥久常新。

六十岁的董桥笔墨, 写出了永恒。

(董桥,1942年生于福建。台湾成功大学外文系毕业,在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做研究多年。曾任《明报月刊》总编辑、《读者文摘》总编辑、《苹果日报》社长。2014年4月27日宣布退休。)

作者:马家辉,香港著名作家、学者、传媒人。香港文化、娱乐领域的跨界英雄,港台双栖作家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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