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报》最近刊文批评“外来语滥用”现象,指责媒体“零翻译”,大量直接使用WiFi、CEO、MBA、CBD、VIP、PM2.5等缩写,破坏了汉语的严整与和谐,影响了汉语表意功能的发挥,伤害到了汉语的纯洁和健康,并上纲上线称这种现象消解了中国文化。
文章发出了一系列质问:为什么“诺基亚”、“摩托罗拉”能译成汉字,而iPhone和iPad就没能翻译过来?为什么英语吸收汉语词汇都改为字母拼写,而汉语中却要夹杂大量英文?先人能翻译出禅、民主、飞机,后人就对CPI、WiFi、VIP无能为力了吗?这样的“零翻译”,不知有多少读者看得懂?
这自然会招来无数的批驳,不过遗憾的是,大多数批错了方向。
实际上,《人民日报》字面上虽然呼吁的是汉语的纯洁性,但实质上却是呼吁外来词汇的母语化。所谓外来词汇的母语化,以英语basement为例,严复译作“木窨”,后干脆将其合并成一个他造的新字“木+窨”。日本的译法是“地下室”,中国人终舍严译而用日本译法。如今,这个汉语词汇母语意味浓厚,丝毫没有外来词汇的感觉,彻底地完成了一个外来词汇的母语化。简单来说,《人民日报》反对的不是肯德基,而是KFC;反对的不是“电邮”,而是Email。
很多人举出英语世界的人用到tea、ketchup、gung-ho、kung-fu、tsunami、Long time no see这些词,甚至举出no zuo no die、dama、chengguan、tuhao这些词被英美的词典收录。但是殊不知这正是英语使用母语字母吸纳外来词汇的典型例子。还有人举出:逻辑、胡同、消防、沙发、席梦思、尼龙、白兰地、迪斯科这些外来词汇,但殊不知这正是汉语把外来词汇母语化的典型例子。所以,那些试图批驳《人民日报》的文章,虽然用汉语中大量存在的外来词成功地驳斥了《人民日报》字面上的意思,但却反而为其实质性观点背书。
这种批评者把字面意思与实质观点搞错,而驳斥者驳斥字面意思,却无意中为对手的实质观点背书的混乱现象,正好显示出,较之汉语的纯洁性,外来词汇的母语化问题,更加复杂。
值此五四之际,不妨从“民主”这个词的母语化说起。
Democracy,现在译作民主,这个概念中国原本没有,最初只能把它直接音译为“德谟克拉西”。直到五四时期,提出的口号仍然是“德谟克拉西先生”和“赛因斯先生”。1919年初,陈独秀在《新青年》上撰文:“我们现在认定只有(德先生和赛先生)这两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
与此同时,Democracy这个外来词的母语化一直在进行着。1864年,美国传教士丁韪良把美国外交官惠顿所著的《万国公法》译为中文。他将republican翻译为词组“民主之国”,以相对于monarchic(君主之国)。1872年,王芝在其《海客日谭》中,使用“民主”来翻译Democracy,这是可考的“民主”第一次单独成词。丁韪良使用“民主之国”30年后,1895年,严复在《直报》上发表的《原强》中有“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的叙述,其中的“民主”就是Democracy之意译。
不过,在Democracy的译法上,严复并不确定,在其所译孟德斯鸠的《法意》即《论法的精神》中,Democracy被译为“庶建”。严复解释说,“庶建乃真民主,以通国全体之民,操其无上主权者。”《法意》的西译名表中也记载:“庶建Democracy,本书中又作民主。”最终,现代汉语中的译法广泛流传,还是归因于日语平文式罗马字minshu。
民主的翻译也有古汉语的渊源。《尚书》中写道:“天惟时求民主,乃大降显休命于成汤。”意即“天为民求主,天降大任于成汤,使其成为人民之主。”《文選‧班固〈典引〉》中记载:“肇命民主,五德初始。”东汉蔡邕注释为:“民主,天子也。”由此可见,古汉语中,民主,意指人民之主。也正是这种渊源,干扰了作为Democracy翻译的“民主”二字的含义。要么,按“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中国传统思维,把民主理解成“为民作主”;或者,顾名思义,变到另一个极端,把“民主”理解为“老百姓当家作主”,“民主主义”似乎被当成指定谁是主人。
既然如此,当了主人,自然要行使权力,民主这个词再加上专政的尾巴,变为人民民主专政,变为多数人的暴政,实则是少数人的暴政,也就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了。这些想法显然都违背了“德谟克拉西”人人平等的基本原则。
李大钊当年就反对把Democracy翻译为“民主主义”,他说:“把德谟克拉西翻译成民主主义,则嫌他治意味过重,所能表示的范围,倒把本来的内容弄狭了。”即使在今天,仍然有人坚持认为,Democracy这个词,最好的翻译就是不翻译,起码在学术圈,这个词应该原汁原味地保持其本意。不可否认的是,现时网上常见的关于民主的争吵,有时候也是源于对“民主”二字在基本含义上的不同理解。
甚至,即便是音译,也难免出现语义上的干扰。音译“德谟克拉西”,简称“德先生”,而“德”字正是中国传统政治文化中的非常重要的字眼。由此,Democracy也有意无意与以“德”治国拉上了关系。遗憾的是,这并不是过去之事,而是在“民主”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汉语后150年的当下的政治现实。
当然,我们不能把中国的现时情况仅仅归因于外来词汇的母语化,但回顾外来词汇母语的一个典型例子,我们就能发现,一个非常常见的政治术语,在经过了150年的漫长时间,到现在仍存争议。这的确可以为当下的争议带来很多启发。
时间退回150年,英文字母,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知识垄断,而外来词汇的母语化打破了这个垄断。近百年的西学东渐,带来的是科技、新思想,从这个角度看,外来词汇母语化,使没受过高深教育的人也能掌握大量基础技术词汇,也便于新思想的迅速传播,有力地促进了科学知识与现代观念在中国的普及。由Democracy到德谟克拉西,再到顾名思义的“民主”,极大地推动了民主概念——哪怕是有误解的概念在中国的推广。
语言的最大功能是交流、传播思想。从这个角度看,外来词汇的母语化,是在实用中创新语言,让语言随时代而发展与丰富,为中国的进步作出了巨大贡献。当然,与此同时,毋庸讳言,由于文化的不同,信达雅简的母语化是非常难的,外来词汇母语化也有其局限性。
随着时代变迁,此一时彼一时,外来词汇母语化曾经的积极意义已在逐渐发生变化。
现在,针对社会生活中越来越多引用外来语的现状,教育部和国家语委启动了一系列工作,比如《〈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实施办法》,《外国语言文字使用管理规定》、《推荐使用外语词中文译名表》,计划先由专家委员会用发音贴近的汉语翻译外语词,并在网上公布,由公众投票决定最终译法。
翻译一个外来词汇,仅仅是翻译,而翻译之后的母语化,是本地文化对外来词汇的消化、吸收的自发过程。一方面,这个过程是漫长的。实际上,外来词汇母语化仍在进行,比如,一开始用Email,后来用汉字“伊妹儿”,现在都用“电邮”,这个过程并不短,大约也有十年时间。
另一方面,这是一个竞争与淘汰的过程,人们会自动选取、吸收方便表达的词语,这也就是语言学里存在用脚投票现象。只有如此,母语化才能最大程度地促成经济、文化的融合。这也就是说,用脚投票好过用手投票,试图用手投票来代替用脚投票也注定是徒劳的。Internet的官方译法为因特网,但现在,“互联网”实际已经取代了“因特网”。
相比母语化的确定方式,人们今天面对的新问题是,母语化的漫长过程与外来词汇涌入速度、传播速度、使用价值之间的尖锐矛盾。
外来词汇母语化,或者直接引用外来语,在生产与生活中,其实是一个成本的考量问题。一方面,随着经济的发展,全球化的兴起,越来越多的外来词汇涌入日常生活,传播速度快,使用价值大。面对这种情况,母语化的漫长过程注定消化不良,这就提高了母语化的成本。
另一方面,毋庸讳言,在近代的文明交流中,英语事实上成为了世界第一语言,时至今日,已经没有哪个国家能完全排除英语词汇的出现。不难想象,如果在民国时期,大量的专业外来词汇直接以英文形式出现在报纸上的时候,肯定会影响受众的阅读与理解,而在当今社会,理论上,随着外语、特别是英语教育的普及,任何一个接受过义务教育的中国人,都能识别、阅读、朗读出英文词汇,也就当然很容易接受英语缩写。这就降低了母语化的必要性,或者说,降低了母语化的收益。
有了这番分析,也就能回答《人民日报》“为什么英语引入外来语仍然保留字母,而汉语引入外来语却会直接采取英文字母”的疑问。其实,所谓“懒惰”、“急着使用”、“省事”,不过是这种传播速度、传播价值上升导致的母语化成本提高,与人群接受度上升导致的母语化收益下降的另种表述。市场中、生产中,大量分散人的行为都有收益与成本的考量,当母语化的成本升高,收益降低,人们就会弃母语化不用,而直接改用英文字母。实际上,这就是一个言简意赅,弃繁就简的过程。
我们所处的时代不仅是一个全球经济融合的时代,更是文化融合、语言融合的时代。语言的基本功就是沟通和传承,可以言简意赅,就不会弃简就繁。当语言的使用者已经发生深刻变化,外来词汇的母语化的意义也必然发生变化。
如果用过去精彩的外来词汇母语化来论证今天的情况,无疑是刻舟求剑,墨守成规。这不但会伤害当下的经济与文化融合,更会长远地伤害汉语未来的发展,乃至未来使用汉语的人。
(原标题:《驳斥“汉语纯洁性”,其实是一个误会》)
作者:刘远举 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研究员,经济之声《财经名人堂》特约评论员,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