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呈:调戏西游记 | 爱聊天惹的祸

图:荆棘岭上这几位雅士,肯定是《西游记》里最斯文的妖精

文/陈思呈

1.聊天是有历史的

魏晋那些名士怎么那么爱聊天,这事情我一直挺纳闷的。我有文化的师兄告诉我,那个年代有政治高压,而佛教传入又激发了许多人的宇宙与生命意识,所以语言觉醒了,名士们用舌尖的快感掩盖生命的疼痛。——这话我没文化听不懂,反正我看《世说新语》里一大堆人,都能靠聊天而成为偶像、明星,我感到太羡慕了。

比如有个叫支遁的和尚,经常在他寺里坐而论道,每次都吸引了百来个听众,个个结舌注目,全听呆了。支遁谈完了,人们就让他签名,有人从很远的地方来,就为了目睹清谈家一眼。注意,那个时候这些爱聊天的人,也是称之为“家”的:“清谈家”。

还有一个叫王平子,聊天聊得好,但人很傲慢,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唯独看得起另一个人,叫卫玠,因为卫玠更能聊。王平子每次听卫玠聊玄理,听到要妙处就要激动得倒在座位上起不来,就像晕死过去那样,现在我们说“绝倒”这个词就是从那里来的,在网络上我们时不时地说“倒”,大概根源也在这。有一次,王平子听卫玠聊天,“倒”了三次,就出来了一个成语:卫君论道,平子三倒。

有一个叫许询(许玄度)的,他自认为“聊遍天下无敌手”,偏偏有人拿他跟另一个清谈家王荀子相比,他很不服气,找了个大家都在场的机会,与王荀子辩论起来。终于王荀子大败,但许询又强行掉转正负双方,即王荀子用刚才自己的观点,自己用王荀子的观点,重新开辩。王荀子再败,许询这才罢休。

这个辩论狂许询,使刘尹说出“清风朗月,辄思玄度”的名言,——每当清风朗月好天气,刘尹就嘴皮子真发痒,就想和许玄度聊天了。

当然,现如今的窦文涛他们这些聊天家,要幸福得多,因为光是聊天便能赚钱。想想魏晋清谈家“扪虱而谈”,穷得衣服都长虱子了,但还嘴硬,说钱是阿堵物。

总之扯太远了,我的意思是,聊天,是我们伟大的文化传统。但是《西游记》里,却有几个妖怪,因为爱聊天,丢了命。

2.春天就是一种酶

那几个是荆棘岭上的十八公等四人。十八公是松树,孤直公乃柏树,凌空子乃桧树,指云叟是竹竿。当时,唐僧路过荆棘岭时,正是春天。

春天是一个特别让人想聊天和抒情的季节。尤其冬天刚逝的初春,泥土芬芳,空气里有一股令人蠢蠢欲动的味道。激动的心情看似不明来由,细细体味,方知季节是一个契机。季节的交替像一个伸展的姿势,生命里的很多褶皱瞬间展现,让人想起很多事情。在这样的时节,因为内心激情鼓涨,所以会特别想和人说话,特别想做一件可以抒发情怀的事。

何况春天的荆棘岭,又格外生命勃发:“匝天远地,凝烟带雨,夹道柔茵乱,漫山翠盖张,密密搓搓初发叶,攀攀扯扯正芬芳”,大自然的每个物事,都在抒情,十八公他们想找人来谈诗说禅,实在是太好理解不过。

大概是唐僧长得太像一个诗人了,正想找人吟诗作对的十八公,便化作一阵阴风,呼地一声将长老摄将起去。他这行为有点突兀,其实十八公本人是个绅士,没必要搞得像抢人质似的。我的理解是:唐僧三个徒弟,长得呢鬼斧神工,言谈呢粗鲁火爆,夏虫不可语冰,十八公实在不想惹他们。

将唐僧摄到一座烟霞石屋后,十八公尽显绅士本性,携手相搀,告明来由:“圣僧莫怕,我等不是歹人,……特请你来会友谈诗,消遣情怀故耳。”,“一向闻知圣僧有道,等待多时,今幸一遇。如果不吝珠玉,宽坐叙怀,足见禅机真派。”

唐僧也“定性”了,平静一看,只觉月明星朗,果然是个谈禅论道的好地方。显然这是一场清谈聚会,与会的还有另外几位,一个霜姿丰采,号孤直公。一个绿鬓婆裟,称凌空子,一个虚心黛色,叫拂云叟。

这几位在禅理上很有悟性!比如拂云叟,就与唐僧擦出了思想火花,声称:“我等之玄,又大不同也。……道也者,本安中国,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什么?石狮子剜了心肝,野狐涎灌彻骨髓。忘本参禅,妄求佛果,都似我荆棘岭葛藤谜语,萝菰浑言。……”

这一段话,是《西游记》里颇值咂摸的一段言论。比之魏晋前辈,拂云叟也是颇得精髓、毫无疑问的一个清谈家,不知唐僧以后的取经路上,会不会说出“清风朗月,辄思拂云”的名言。

3.诗歌沙龙开始了

谈完了禅理,又开始吟诗。唐僧的起句相当不错:“禅心似月迥无尘”。这个晚上的唐僧,自我感觉相当良好,“谈禅说法,慨然不惧,联诗起句,情趣盎然”。我们见惯了唐僧的乏味嘴脸,在这一章里,眼见着他从容对答,口吐锦句,倒觉得不认识他了。

难怪杏仙姑娘渐有见爱之心!杏仙姑娘也许是在门外悄悄听了很久了。唐僧长得好就罢了,竟还锦心绣口。这春风沉醉的晚上,四老抒情,杏仙发情,在所难免。说起来,抒情和发情,本就是两种很相近的事物。

如此氛围,倒与醉酒有点相似。杏仙在酒精作用下,大胆表白:“佳客,莫者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几何?”十八公等四人,则在酒精的作用下,也开始哄哄抬抬,说杏仙有仰高之情,圣僧不妨就来个俯就之意。

事实上,这本是一场心无城府的诗会,一场应景而生的游戏。想想那些聊天盛会,文人雅集,哪一个不是到了后面,总要催生一点不相干的花边或者乐子来?尤其是,又是诗歌,又是酒精,又是春夜,都是一些让人兴奋难持的“酶”啊。

说起来,荆棘岭上这几位雅士,肯定是《西游记》里最斯文的妖精。他们看到杏仙有见爱之情,并不像蝎子精或者白鼠精那样把唐僧强行劫入,而是非常绅士地表态:“圣僧乃有道有名之士,决不苟且行事。如此样举措,是我等取罪过了。污人名,坏人德,非远达也。果是杏仙有意,可叫拂云叟与十八公作媒,我与凌空子保亲,成此姻眷,何不美哉!”

可惜唐僧实在是小家子气。却才还在酸文假醋地吟诗作对,互相恭维,颇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意思。现在突然就勃然变色,完全翻脸,口出狂骂,像被蛇咬了脚跳起来高叫道:“汝等皆是一类邪物!这般诱我!当时只以砥砺之言,谈玄谈道可也。如今怎么以美人局来骗害贫僧!是何道理!”

4.祸从中来

看到唐僧这样反应过度,难免很同情十八公他们了。也是我的思想觉悟不高,都忘了唐僧拜佛求经、普度众生的神圣使命。我只是觉得,十八公他们,也许本只是聊天吟诗,充当月老本是计划之外、随兴而起的事,怎么在唐僧眼里,倒成了设的美人局?

四老的反应证明我的猜测,他们见三藏发怒,一个个咬指担惊,再不复言。“咬指担惊”这四字真是太萌了吧?这四位神仙的可怜又可笑的样子就在眼前。

千万别跟我提十世元阳,我没文化听不懂。其实,唐三藏的这副德性,就算黄花闺女加贞洁寡妇,加起来都没他反应大。刚刚还其乐融融,一辞之间,就被正义上了身,天知道他怎么就代表正义了。

唐僧在别的场合遇到妖怪,每每都是“战战兢兢”、“口不能言”、“坠下泪来”,这一次见到十八公、杏仙这几个妖邪,他唐和尚却竟是十分伶牙俐齿、咄咄逼人。我想,原因第一是刚才那一通吟风弄月锻炼了口舌,大脑还保持着很兴奋很放松的状态。第二是,唐僧也是个欺弱怕强的主,他看得出来,十八公这几位,文弱风雅,其实是没有任何杀伤力的。

所以我若在场,肯定就是那个赤身鬼使——那赤身鬼使暴躁如雷道:“这和尚好不识抬举!我这姐姐,哪儿不好?她人才俊雅,玉质娇姿,不必说那女工针指,只这一段诗才,也配得上你。”

据说杏树是最淫之植物。不管怎么说,旖旎春夜,及时行乐之心,岂不正是情调之一种。从杏仙的表现看来,比之蝎子精、兔子精、白鼠精,都算得上纯情,就算比之人类,如女儿国国王,也算不得有多淫。

何况对于唐僧来说,大家给了你这么一个美好的夜晚,一下子就转眼不认人了。这小气,啧啧啧。

到了这时,这几位风雅的妖精就迎来了他们的悲剧了。

孙悟空几人喊一声师傅,那诸公与鬼使、女子和女童,消失了个干干净净,定睛一看,原地只留下松树、柏树、桧树、竹竿、杏树、枫树各一棵。最讨厌的是猪八戒,一顿钉耙,连拱带锄,将它们全连根挥倒在地,果然根下俱鲜血淋漓。

看到这里,想到刚才笑语阵阵,只觉十分残忍。

【注】本文选自陈思呈作品《妖怪很痴情,神仙很寂寞》

作者:陈思呈,专栏作家,媒体人,作品:评论集《神仙太寂寞,妖怪很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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