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五月，难免让人想到1971年4月下旬，美国旧金山钟斯大街一处私宅晚宴，平时身体硬朗、酷爱美食的宋子文，竟在用餐时被牛排噎到而窒息，未及送医抢救便因心肌梗塞去世，享年77岁。
(资料图：宋子文，1894—1971，民国时期的政治家、外交家、金融家，1925年任国民政府财政部长。）
这位宋家长公子，纵横政商界数十年，曾在国府位极人臣；西安事变之际，也是他从张学良手中把蒋介石保了下来。蒋介石与宋美龄的联姻，为宋子文与孔宋家族创造了纵横捭阖的绚烂年代，却也让自奉俭朴的蒋介石毕生挥之不去宫廷特权、家族聚敛的阴影。只是，像宋子文如此人物，竟在异邦悄然逝去。人生无常，任谁享尽尊荣、叱咤风云，政治上有多大权力，也逃不过到头来那一天。
一、家族政治：难脱因私害公之议
事实上，家族政治，古已有之，是种对权力与资源的独占与渴望，以关系远近、利害关系来衡量政治决策行使，让家族、门阀举必依亲；内部则充满矛盾与猜忌，透过潜而不显的冲突对抗，争权夺利，翻脸无情。
也因此，家族政治一言一行莫不充满讲究、计算，就连最基本的生老病死也必须上升到政治高度。蒋家与孔宋家族也不例外，每逢丧礼俱成了一次次政治人物表演的舞台，充满浓浓的政治味，让人性的味道也显得凉薄许多。
对外，家族在姻亲羽翼下共荣共存，总免不了因私害公之嫌。
例如抗战军兴，蒋介石千方百计说动胡适驻美以争取美国支持，无意从政的胡适眼看国难当头，只能当起过河卒子、拼命向前，到美各地巡回演说，宣传中国抗战的正面意义。偏偏，蒋介石要的是实质军事与军费援助，甚至是美国高层人士对他个人的支持与保证，文人从政的胡适当然搞不清楚其中关节。
蒋介石结果另派宋子文作为他私人全权代表，赴美接洽美援；1941年，他更任命宋子文出任外交部长，常驻美国进行交涉。多了监军的顶头上司在身边，宋子文又大权独揽，等于帮胡适加上金箍咒，两人摩擦重重，胡适这个大使也就当到了尽头。
不可讳言，宋子文虽跋扈、骄傲，但他长期掌控政经势力，深谙金权政治操作，的确比胡适更灵光，顺利打进美国外交决策层不说，初来乍到就成功争取四笔巨额美国借款，证明他的确有办法，不但把胡适比了下去，更让蒋介石建立与美国政界、金融界密切关系。书生气甚重的胡适在此关键时刻，竟对蒋介石围剿新四军的作法，转达了美国政府的不满与反对，自让处境雪上加霜。
宋美龄在这场赤裸的夺权之争中，也积极扮演支持家族的角色；不时以老板和老板娘时刻关注业务才可能做好生意的说法，暗讽胡适对驻美成败毫不在意，老蒋耳根子软，不但在日记中痛批胡适“官僚与政客，无胆、无能而不愿为国家略费心神”，更直接以“心脏衰弱、不胜繁剧”为由，派魏道明取而代之。
最后，老蒋对胡印象差到他在日记，称胡适驻美“对于国家与战事毫无贡献”、“借外国之势力，以自固其地位，甚至损害国家威信而亦在所不惜”。同一个胡适，停价从天堂掉到地狱，足见宋美龄的影响力，以及孔宋家族扩展势力的凿痕。
二、孔祥熙之丧：老蒋为之喊冤
其实，孔宋家族的政治身影，早在1949年前就已逐渐淡出。催命符当然是1947年傅斯年一篇《这个样子的宋子文非走开不可》，痛批孔祥熙与宋子文郎舅两人先后组阁，结党营私，侵蚀国家势力，“真是不可救药”，如不肃清，“政府必然垮台”。道尽国人长期以来对蒋、宋、孔、陈四大家族权倾一时，呼风唤雨，插足政治、外交、经济与财政数十年的不满已溢于言表。
没想到一语成谶，蒋介石虽在文章面世后十几天后即撤换宋子文行政院长职务，但孔宋家族枝叶繁茂，盘根错节，非一时所能动摇，加上国民政府在49年兵败如山倒，确如傅斯年预言，蒋介石这栋大厦终于面临倾覆命运；老蒋黯然转进台湾，四大家族跟着烟消云散。
除了宋美龄与孔二小姐长留台湾，孔宋两家其余人都在美定居，保持高度神祕，仅与美国商界、政界高阶人士互动，鲜少来台；宋子文或孔祥熙旧部虽在，但对台湾政局已无影响力。CC派则成为两蒋打击目标，陈果夫因病早逝，陈立夫被老蒋逼离台岛，长年隐居异邦而不能回台。
其中，宋子文虽是宋美龄的亲哥哥，但他与蒋介石几十年来的恩恩怨怨，在权力位置两度大起大落，兼之他与宋美龄在对美事务主导权之争，让宋子文与蒋宋关系并没有想象中热络，甚至蒋介石私下还曾公开批评宋子文“不讲道义”。
宋美龄反倒与大姊宋霭龄感情弥笃，视长姐如母，几乎可说言听计从，也让为人圆融的孔祥熙与蒋宋间的关系要热络许多。尤其孔祥熙对蒋介石惟命是从，从不忤逆蒋对军费、经费的索求，较宋子文更容易取得蒋的信赖。因此多次孔与宋恶斗，蒋都站在孔这一方，上演宋下孔上的戏码。
就以1963年，孔祥熙与宋子文均为蒋介石七十五大寿回台致贺为例，宋子文低调地下榻贵宾级的圆山饭店，且来去匆匆；孔祥熙回台行程则相当高调，有百官相迎，入住蒋介石在市区帮他安排的“博爱宾馆”。甚至中风未愈、行动不便的孔祥熙之后还在台停留了三年多，几乎有定居打算，为就医才在老蒋安排下返美。
也因此，1967年8月，获知孔祥熙在纽约因心脏病病逝消息后，蒋介石在第一时间致上挽词匾额，上书“为国尽瘁”四字诔辞。并派宋美龄为特使(当时国府与美还有正式邦交)，率同蒋纬国与五人仪队搭乘空军专机赴美参与葬礼。
蒋介石还在台湾帮孔祥熙办了场盛大的追悼会，除以“总统”名义颁发褒扬令，亲自出席追悼礼拜；当天除了蒋经国、“副总统”严家淦，包括张群、何应钦、孙科、谢冠生、谷正纲、黄伯度、王世杰、王云五、陈立夫、罗家伦、黄少谷、谷凤翔等国民党党政要员、民意代表千余人出席这场盛大的公祭。
甚至蒋介石还赶在数日内，亲自写了篇两千五百多字“孔庸之先生事略”，由国民党祕书长谷凤翔在追思会代为宣读。文中大力为孔祥熙喊冤，指他“竭智尽瘁、报效党国”，“革命精神，为吾辈与后世崇敬难忘”；更称孔祥熙家产多由他山西首富家世而来，还称孔祥熙管理财政政绩辉煌，以辩驳外界对孔家贪污的批判。
老蒋并称这些指控，都是“共匪乃千方百计，造谣感众，动摇中外舆论，企图推倒我国民政府者，必先推倒我财经当局之阴谋，于是其矛头乃集中于庸之先生之一人，使其无法久安于位，而不得不出于辞职之一途”；也导致“国家之财政经济与金融事业，竟皆由此下，一落千丈，卒至不可收拾”。维护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孔祥熙在美国的告别式虽备极哀荣，现场冠盖云集，在宋美龄招唤下，孔宋两家重要人物几乎全数到齐；唯独与孔祥熙向来不和的宋子文，却意外缺席了这场国府安排的大典而颇遭议论。
三、宋子文之丧：挑动两岸神经
至于宋子文与蒋介石间关系49年后一直颇疏远，1963年返台，美国政界都揣测蒋介石企图再度运用宋子文的关系争取美援，说服美国政界，为国府私下筹划的反攻大陆计划作准备。但显然，宋子文并没有上这艘船，美国政府态度也很明确，严密监控老蒋可能的军事布局，不断减少的美援也由赠款转为贷款，并于1965年正式停止。
因此，宋子文只是把此次台湾行视为家族私人行程，且很快就因妻子在美跌伤而离台。倒是他趁着在台空档，单独见了被老蒋幽禁多年的张学良，两人多年别来，“相见无限凄然”。之后在他有生之年，也再没有踏上台湾这块土地。
1971年4月27日，宋子文在美国去世。虽然只隔了三年多，蒋介石对宋子文丧礼的安排与待遇就没有孔祥熙这么周到，仅颁发“勋猷永念”匾额，由严家淦发去唁电，蒋介石本人也没有多做表示或发动大规模悼念；仅由《中央日报》在头版刊登宋子文遗像与逝世消息，同时简单刊出宋子文事略。
不过，正值中美外交解冻的当头，台湾处境每况愈下，连美国反共立场都已动摇，对蒋介石而言，宋子文在美告别式无疑是颇适合开展私人外交的正式场合，更方便宋美龄与美方进行各种高阶层联系与接触，因此在蒋介石授权下，宋美龄立即带着孔二小姐前往美国奔丧，不但是见兄长最后一面，更是场丧礼外交。
没想到，宋美龄专机都已抵达夏威夷，预备转机前往纽约之际，却传出一直有意改善与中国关系的美国总统尼克松，同样打算利用宋子文葬礼机会，邀请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宋庆龄搭乘专机访美；促成宋家三姐妹在这场可能是世纪丧礼的历史舞台上重逢。
尤其宋家三姊妹关系错综复杂，宋美龄与宋庆龄身分更是敏感特殊，如果尼克松这张牌成真，将是三姊妹49年后首度重逢，无疑将对仍处战争状态下的两岸关系投下一颗震撼弹。是以蒋介石摸不准尼克松打什么算盘情况下，决定对宋美龄赴美之行中途喊停，暂行在夏威夷观望。同时，人在美国的宋霭龄也呼应了蒋的决定，对是否出席丧礼三缄其口。
此时，甚么家族情感、兄妹情谊，都成了家族利益与权力的次要考量，蒋介石真正关心的是，一旦姊妹相见、引发联想，对坚守台湾民心阵地的影响有多大？这究竟是否统战圈套、阴谋？
最后，在确定宋庆龄已回复美方接受邀请后，宋美龄决定牺牲亲情，于4月30日下午，由台湾“行政院”发言人公开声明，取消原定葬礼行程，搭机折返台湾。声明中并罕见地明确表述行程取消的原因，强调宋美龄“原定于四月三十日上午飞往纽约参加翌日举行之殡仪”，但“获悉匪伪政权可能藉葬礼之机会派宋庆龄赴美”，因此立即决定取消此行。
没想到，宋庆龄在最后关头也因时间过于急促等因素无法成行，宋庆龄、宋美龄和宋蔼龄三姊妹会面之约终成泡影，以失败告终。宋子文追思礼拜最后仅由他的遗孀、女儿、二弟宋子良，以及与宋私交甚笃的顾维钧、国府驻美大使刘锴等亲属及友人五百多人参与。
（抗战时期的宋氏三姐妹。右起：宋庆龄、宋蔼龄、宋美龄。）
最终，政治分歧与考量，让宋氏家族在1949年后人各一方；姐妹兄弟各有坚持、各有所图，也没有因为宋子文亡故而有所不同。这正是家族政治的外在特性，任何作为始终摆脱不了政治的计算，放不下架子，自然也就很难回归人性本质与朴质的情感。
作者：楊素 原台湾资深党政与时事记者，文史工作者，，现为岛内政论评论与历史作家，在大陆《凤凰周刊》曾多次发表台湾历史方面的评论。曾与其他作者联合著有《蒋经国画传》、《蒋介石画传》、《移居台湾的九大师》等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