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时,想过再去那座山里走走,直到夏天到了还是没去成。我想我并不是真想去,也许对它的思念在把它写下来的时候就完成了。
那时我在那座山下的一个单位工作,是一所很安静的学校,我是学校办公室的秘书。因为靠着山,校园里生物丰富,上班的第一天,老主任竖着一根裹着纱布的手指,说是在院子里种菜时,被不知名的飞虫咬伤了。旁边有个女同事,气定神闲地说她家前不久来了一条蛇,而另一个男同事,则更加气定神闲地补充说,蛇这种东西,一来就会来两条,所以肯定还有一条。
我被这种魔幻现实主义的气氛打动。那个时候我对生活非常好奇,暗自给自己解释:这些丰富的生物,可以弥补封闭工作环境下带来的寂寞。
我的宿舍里,确实来过很多沉默的客人。细腰蜂钉在衣柜子上,结出一些状似夜壶的窝。厨房的地板上,则蠕动着一条粗肥的黑色的巨虫,没有毛,不怎么动,唯两条短的触角间或一颤,让我知道它是个活物。草蜢甚至在沙发上和电话线上漫步。我还在房间里见到癞蛤蟆,完全像一坨跳跃的粪便。
遇到过最惊悚的生物是一只野猫,事实上我不怕飞虫,但害怕人类之外的一切哺乳动物,尤其怕猫,大概因为它们的脸与人长得太像。那是一个雨夜,它被淋得皮包骨头,站在客厅的地板上与我四目相对。它眼神凄厉,也许这是我的错觉。我失声尖叫,冲进房间紧关上门。当时屋外雨声夹杂山风,令人觉得无处可去,我和它都是。记不得过了多久我才敢打开房门,它当然不知所终。
我们那个单身宿舍楼,不知为何住户很少。多数房门都长期紧闭,不知是空着,还是主人爱安静。总之,非常寂寞。后来,我发现206的房门会偶尔打开,它的主人,也是一个年轻的女孩,于是,与住在203的我,很快地注意到彼此。
那女孩在数学系,她叫苏小观。苏小观长得好看,有一种植物类的好看,她最喜欢的颜色是蓝和紫,最喜欢的音乐是《圣母颂》,她不做菜,尽管宿舍楼是有厨房的;她宁愿花比较多的钱去留学生餐厅吃饭,对,她也不怎么上熙熙攘攘油油腻腻的饭堂。
我和苏小观都没男朋友,在这个靠着山的、寂静得野猫都会来访的地方,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安置我们盛大又焦虑的青春。我们的同事,都是上班之间会溜去市场买菜的中年人,他们谈论孩子的学习、今晚的晚餐和昨晚的新闻联播。工作是这么无聊又这么清闲,日子像倒在平地上的一摊水,向东西南北各个方向四散流淌。
基于相同的感受,我和苏小观结成同盟,一起吃饭,一起看明珠台每晚九点半的电影。周末,苏小观在房间里放着音乐看书,旋律流过走廊,那条脏兮兮的宿舍走廊果然变得洁净一些。有一个周末她神情落寞地过来,小坐了一下,没具体聊什么,只是说到以前在家乡时有一次下了雪,她想找个人去看雪,却无人可去。这个略有点文艺的描述由苏小观说出却很合适,一点也不作,倒令人心生怜惜。我只是猜想她这样落落寡欢也许有很久了。
我们的友谊破灭于半年后。有一天,我从一个负责办理出国手续的同事口中,听到苏小观正准备出国留学的消息,当时我故作镇定,不想让别人看出我作为她朝夕相处的好友却连这都不知道。当天晚餐的时候,我直接质问了她,当时我的语气很冰冷。
苏小观有点尴尬,她是个不习惯当面指责和解释的人。其实我把不满说出口的同时已经原谅她了,她只是不想过多宣扬一件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情罢了。但我仍然感到一种亲密同盟的瓦解,一种更为彻骨的落寞。一来由于我迟到得知的疏离感,二来由于她马上就要来临的离开。
苏小观告诉我,她是跟随一个男孩到国外去的,由于对前途的忐忑不安,她对身边所有人隐瞒了这个重大的决定。要知道,得知这个消息比她出国的事实更加令我震惊,我为自己没有看出苏小观陷于这么确切的恋爱而感到震惊。
然而在这之后我很快开始重复苏小观的体验。也许与她不同,但肯定与很多青春期的女生相同:我们遇到的每一个男性,都有可能引向与此时不同的生活,这是一种与爱情不相上下的诱惑,它们对于我茫然无措的青春,以及无处安置的荷尔蒙,似乎是某种拯救。
何况,那么寂寞。
有很多人赞美青春。这个词和童年一样,在众多的赞美里,它被提高亮度,成为一个绚丽的存在。在描述中它鲜花怒马,眉飞色舞,但事实上,我们亲自经历的青春,却很可能黑暗,苦闷,寂寞,错误,困顿,就像我在山下那所校园里度过的最初几年。
我曾想写一篇“寂寞的青春里,我们那些混乱的男女关系”,你懂的,所谓的混乱只是一个广义的形容。在我们困顿无力的时候,任何额外的际遇都可能是一根救命稻草,这额外的际遇,往往是异性。正当青春的我们未必有好运气地配备一场好的爱情,却最有僭越和混乱的勇气。《恋恋风尘》中唱:“相信爱的年纪,没能唱给你的歌曲,让我一生中常常追忆。”我经常想,这首歌应该这么唱:“相信爱的年纪,不知在哪里的你,让我一生中常常追忆。”
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夜,我和当时的男朋友一起去爬山。在凉风中,手电筒和萤火虫一起飞舞着。是一个很美丽的夏夜,各种不知名的植物香气在空气中浮动。这是南国特有的福利,在夏夜,在山间,所有的花事以气味为形式,有的清远不好捕捉,有的是易于承受的甜蜜,有的则浓郁得甚至带有米香,种种香气组成交响乐,不知为什么,就想起很多事情。
这一个夏夜的美丽令人心惊胆颤,甚至烦躁。我们开始吵架,漫无边际地吵了架之后,我开始哭,开始哭了才意识到自己的狡猾,其实,前面的吵架都是铺垫,我只是为了让自己把话说出来的时候,更加理直气壮罢了。于是我开始说我真正想说的:我们分手吧,我其实不爱你。
后来,很久很久以后,与朋友们分享各种分手的经验,有人说,她也是以与我类似的方式提出分手的,对方迅速地回应说,好吧,我早就喜欢另一个女孩了。她气得手都冷了,但事实上她知道,这是自取其辱,因为她并没有爱上他。所以,这只是青春期千千万万的狗血故事中的一个,而那些无辜的男配角,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只是被利用,说起来残忍,却是事实。
仍然是很多年以后,我看到新来的二十出头的优秀的女同事,无望地爱着一个凉薄的小才子。我很清楚,她并不是她所以为的那么爱他。在最好的年华里,有最丰富激荡的情感,却没有运气去遇到一个配得上这份感情的人。她只有随机修饰身边的际遇,把他修饰成暗恋的对象,不然她拿自己的情怀怎么办呢?
她于是告诉自己,她爱他。哪怕是暗恋,她的空虚也终于有了填补,苦闷也便冤有头债有主,她的寂寞落到实处,日子从此像一篇有主题的议论文。
我们都没有学会拥抱孤寂。没有学会与自己谈恋爱。我和她,都是。
尤迪特·海尔曼有个短篇《夏屋以后》,其中某段无关紧要的文字,描述一种生活状态:“他在法尔克的摄影室里坐着当模特儿,在安娜的演奏会上铺设电线,在红色沙龙听海因策的作品朗诵。他在剧院里拍巴掌,要是我们拍的话;喝上点儿什么,要是我们喝的话;吸上些大麻,要是我们吸的话。”
我觉得,这就是我们的青春期状态:对着生活做各种布朗运动,与很多遇到的人发生一些联系,却只是联系,而不是关系。由于内心的空虚,联系不能变成关系。整个青春期,我常身处莫名的暴躁:不能忍受陈词滥调的生活,却没有能力重建它,我像圣徒一样地憎恶它,却比懦夫更加臊眉耷眼地依赖它。
后来,我终于可以搬离这座山下的单身宿舍,我逃也似地搬出去,远离那些充满了雨水、昆虫、山风和回音的生活。我住到市区去。那些年的成长很模糊。
前两年,有个朋友,到我所工作的那个校园里,租了一间套房子住下来。我去她家做客,住了一段时间,得以与山再度亲近。
这个朋友离婚后独居,她拥有一个工作室,内心完整,仿佛随时能召唤来她的世界。她研究女性创作,推崇朱丽娅·克里斯蒂娃,据说,克里斯蒂娃主张,在未来女人可以跟自己结婚。事实上她并非鼓吹“不婚主义”,只是她不会再从外界寻求打发自己的力量。
那个晚上,在她住的楼下,无意识地抬头看——那整一栋楼,只有两处灯光。所有黑着的窗户沉沉地压过来,仿佛无边无际的生活压过来。远处的山,则在夜色里呈现出一个毛茸茸的剪影,带着缓慢而恒久的、兽类的呼吸。
我仿佛又触摸到青春期黑暗混乱的生活,那种“我的日子还没有到来”的漂泊感。我问她是否注意到,在山的阴影下这加倍的寂静和加倍的黑暗。她侧耳听了一会儿,笑起来说,这安静很适宜工作啊。
我忽然觉得她似乎穿越了时间,教育和安慰了当年那个我,甚至还有苏小观,虽然,在短暂的愤怒之后,我与苏小观已经长远地失去了联系。我知道,像我们那样无措的青春,还有无数;而那些黑暗,当你跋涉过之后,它们也可以成为你怀念青春的理由。
半夜刮起山风,我被风声唤醒。看到窗外的大树拍起它们的叶子,所有的大树都像在高谈阔论。这个晚上,我略有所悟。如果你能听到寂静的声音,也许,才可以算是成长完毕。
作者:陈思呈,专栏作家,媒体人,作品:评论集《神仙太寂寞,妖怪很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