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素梅没想到那么快就要摊牌。
她打开门，放下刚买的书，拿着小花瓶到公共洗澡间灌水，把带回来的三支玫瑰插进去。
这是素梅和小张、小林的房间，很挤，但特别整齐，而且经常有花。
小张和小林都不在。台灯柔和的光线照着书桌上的小玩具：一只愚蠢而可爱的兔子、一只机灵的松鼠、一只提着花篮的小羊，还有一个淘气的丘比特。素梅有意让他把上了弓的箭对准善良的小羊。
素梅属羊，今年三十五，因为受不了父母对她恋爱结婚不停的唠叨，逃到学校的单身教师宿舍。她发表过六篇讲爱情的短篇小说，还在文学刊物上得了个不大不小的奖。但她不漂亮，应该说很不漂亮，个子也小。天生如此，毫无办法。
一副中下水平的外表，却有少女最浪漫的内心，这使她特别不幸。念本科，念硕士，素梅都是有名的才女。许多男生喜欢跟她聊写作，却尽跟长着漂亮脸蛋的女孩谈恋爱。
离开大学，就离开了少男少女的集散地，难得遇上年龄相近的单身男士。心急如焚的父母动员了全部亲戚和熟人，热心的朋友穷尽了所有线索。他们里应外合，层层包围，从早到晚轮番轰炸。
素梅无力招架，落荒而逃。
【二】
跟自己交朋友不同，介绍对象是个数学活儿。
红娘拉线，男女互不了解，只能把介绍人讲的长相、职业和收入之类加加减减。整件事就像做买卖。按素梅的“条件”，介绍给她的对象可想而知。
她满脑子不合时宜的浪漫，心比天高。几年来，为了看对象，吃遍全市的名菜馆，她却一次也没有动过心。今晚在一个贵到伤天害理的日本餐厅吃饭，见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生意人。
一见面，俩人心里都怨介绍人胡闹。商人有点气愤。素梅很快就心平气静，她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就值这个价。
坐在书桌前，她想起上次跟另一个人见面的事。
人家回绝之后，红娘还不死心，回头找到那位男士，吹了一下素梅的小说，想稍微提高她的身价。
对方马上回答：“要是将来生个女儿，长成那模样，还要不要嫁人？”
这话很实在。
【三】
素梅苦笑着摇头，打开精致的笔记本计算机，叮、叮、叮、叮，收进来四封邮件。
一个是高三数学老师写的。她跟英语老师争夺升工资的名额，闹翻了脸。按理两人要比，就该比工作。邮件却扯到对方的为人和私生活，非把别人搞臭不可。过去她们跟素梅好得像亲姐妹似的，现在为了涨一级工资，什么情谊都不顾。
人心怎么都变成这样了？奶粉有毒，药片作假。校长仗着手里的权力，硬干岂有此理的事。学校的其他领导不反对，教职工也不作声。教师之间争名夺利，勾心斗角。
发展是后果，可以用不同的办法做到。要是说发展能够压倒所有其他道理，那就是说为了后果可以不择手段，于是社会就烂掉了。素梅觉得很无奈，跟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文学的沙堆，羡慕名著里人性的美好，编造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
第二个是陈容的邮件。她是素梅的本科同学，这几年大写“女神”，有点名气。素梅不怎么喜欢那些文章。前辈大师都把新奇当作性命，赌咒发誓，“语不惊人死不休”。在电视广告和地摊小报一起嚷嚷“女神”的时候跟着吼，那就甭谈什么艺术，甭谈什么思想了。
素梅还觉得那些文章毫无理由地居高临下。她知道并非所有女子都是天鹅，她自己就不是；也知道并非所有男性都是癞蛤蟆。另外，如果一方是高贵的女神，特别了不起；另一方是卑下的俗人，只能俯首称臣，那还有一丁点儿浪漫吗？
陈容的男朋友受不了陈容的自恋，上个月跟她分了手。陈容没法再写文章，整天跟素梅诉苦。素梅突然特别同情陈容，恨她的男友把陈容拖到这个岁数才断开，通电话的时候陪着陈容流眼泪。但除了讲些安慰的话，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文学主要为了艺术享受，搞理论是不同的行当，多数作家并不能当别人的导师。
第三个邮件是卖房子的广告。素梅连看都不看，一手就把它删掉。这是明摆的事：房价离谱主要因为土地财政，土地财政主要因为分税制。分税制不改，调控房价就是哄人玩儿。
最后一个是小曾的邮件。他是个文学爱好者，跟素梅在网上聊过好几次。他的邮件说：“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美丽的姑娘，很希望有机会见面谈谈。”
为什么聪明就一定美丽？只有小孩子的图画书里才有那么多漂亮公主和英俊王子。
素梅知道一个真实的故事：诗人罗隐在唐代非常有名，宰相的女儿很迷他的诗歌。一天宰相把罗隐请到家里，小姐连忙跑到帘子后面偷看。她发现自己梦里的偶像实际上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就转身回闺房，把他的诗集抱到后院，点火烧个一干二净。
【四】
“难道美女才能多情，模样差的就不准浪漫？”素梅拿起顽皮的丘比特，盯着他圆鼓鼓的小脸，心里忿忿地质问。
仔细想了一会，她放下那个满脸雀斑的小人儿，动手给小曾写回复。
其中讲道：“搞文学就是玩想象。你能不能设想一个人脑子还算机灵，外表却很不像样？附件是去年高三（2）班的毕业合影，前排右边第二个是我。”
素梅把邮件从头到尾看了三四遍，咬咬牙，一摁触摸板，把它发走。
这应该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直接通信了。
她调出写了一半的中篇小说，把在地铁上想好的情节添上去，才写两段就卡住了。脑子有点乱。她不想再往下写。句子不好，写出来以后，自己看惯了，就没法再改。
素梅关掉计算机，拿出纸和笔，给一个山区的小姑娘写信，答复她关于学习的问题。明天是周末，素梅会把回信和送给她的几本书寄走。她有七八个这样的小笔友。一个善良人不但希望得到别人的爱，也希望爱别人。素梅低头写信，抬头构想，心情完全平静下来。
写完信，素梅看一眼枣红色的小闹钟，已经接近两点。夜深了，窗外的汽车更吵。现在的城市没有清净的梦。
素梅站起来去铺床，突然又折回桌前，打开计算机。
她得看看小曾有没有回复。
也许碰巧老天开眼，让好心人得到好报。
作者：袁征，华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不满十七岁进工厂当学徒，文革结束后考入大学。出过《孔子·蔡元培·西南联大》等几本书，发了“The Capital Revolution: A Case Study of Chinese Student Movements in the 1920s”等一些论文，还写过《最好的父母》之类散文杂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