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边的人对爱丽丝·门罗的小说恶评如潮：“闷”、“琐碎”、“格局太小”、“女人的小打小闹”，“没有天赋何必如此努力”……甚至有人说，即便门罗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也只能冠以“高贵冷艳的家庭妇女”，不能列入文学大师之列。
对这些评价，我简直……惊呆了。
我是很热爱门罗的。诺奖后，我将《门罗全集》一本不落地读完。虽然读得略多，稍有烦闷，但她的小说绝不至沦落到乏味难读。在我看来，门罗已是近年诺奖得主中含金量最高的作家。诚然，她写的是小镇妇女的沉闷生活，但故事中对人性观察的深入、描述的准确堪称一流。
这套全集中有七本书，《快乐影子之舞》是门罗的处女作；《爱的进程》曾获加拿大总督文学奖；《恨，友谊，追求，爱情，婚姻》曾被《时代杂志》评为年度最佳小说；《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则是门罗唯一的自传式长篇小说。从书名来看，门罗热衷描写女性，爱情、婚姻占据女性的大部分生活。这或许是她被诟病“格局太小”的缘故，但在我看来，门罗绝非如此。
在其处女小说集中，有篇小说名为《男孩和女孩》，故事讲的是农场里的一对姐弟遭遇父亲杀马的困境。姐姐平素不愿与母亲在屋内做手工活，而是喜欢跟父亲在农场里劳作。她“讨厌夏天闷热黑暗的厨房，讨厌绿色的百叶窗和捕蝇纸，讨厌破旧的油布桌……对我而言……屋外的事儿，帮爸爸打下手，则具有仪式般的重要性”。这个故事里，姐姐厌恶女性生活中琐事，对男人的世界更好奇与崇拜。她试图挑战女性“角色”的模型，不愿意坐下时双膝并拢，甚至不承认男人和女人的区别。
有天家中老马将要被杀死，姐姐非常不安，而弟弟则坦然接受。杀马前夕，姐弟两曾偷看过父亲杀死其他动物，剥皮的过程让姐姐不适，而弟弟则嘲笑她女孩子气。杀马那天，老马突然失控，挣脱缰绳想要逃走。父亲开车追捕，而姐姐却在最后一刻为老马推开了农场大门。最后老马还是被父亲追回并射杀。晚餐上，姐姐控制不住哭泣，父亲说，“让她哭吧，她只是个女孩子”。姐姐心里说：“我没有反对，即使心里也没有反对。也许这是真的。”
门罗让女孩在哭泣里承认了女性的角色，但并不等同于她认同了传统文化定义中女性必经“恋爱、结婚、生子、家务”的人生路径。或许门罗认定女性的自我认同无须对抗性别，刻意模仿男性。在门罗看来，许多女权主义者的两性对立之感是不必须的。男性和女性天然有别，文化中对女性的束缚不能消失，但对抗并非解决之道。
门罗与张爱玲有相似之处，两人都是女性，善于描写女性生活。门罗写加国小镇妇女，张爱玲则写上海大户人家姨太太、小姐和女佣。她们笔下的女性，身处不同的时代、国家和阶层里，遭遇的故事也不同。但这些女人都会遇到爱情和婚姻。女性作家好写爱情并非怪癖，而是这些感情在生活里不可避免。这是人类共通的遭遇，男人也一样。我很难理解将女性作家写爱情定义为“狭隘”，“女人间的小打小闹”。
人一生所遇之事，不过是高兴、失落、悲伤、痛苦和绝望。门罗并非在女性的闺房里打捞故事，而是在探究命运，叩问人心。我看不出有任何狭隘。
但张爱玲与门罗显然不同。张敏感、刻薄，她描写路灯下雨后的石卵路像鱼鳞一样闪光，优美又准确。同时张对人的弱点毫不留情，如写某男鸡贼、吝啬，张说，这男人为防止女佣偷懒，起床后把床单泡在浴缸里定要当天洗出来。她笔下的女人也精打细算，如白流苏屡赴香港想抓男人结婚却失败而归，沪上亲戚白眼有加。最后她奋力一搏，再赴香港，在战火里如愿以偿被求婚，有了这段《倾城之恋》。张爱玲知人情冷暖，下笔恨恨的，将丑恶角色鞭挞一番。门罗同样感受力非凡，她写女人穿着皮靴，有种“坚定感和成就感”，但她对人却是同情的，对人性的理解也更加宽阔与深厚。
她试图将人的命运拉到更宽广的时空里。在名篇《熊从山那边来》中，有对夫妇半生相守，老太太却失忆，进入养老院。她不再记得丈夫，也不记得他们的爱情。有天他发现太太竟然与养老院的另一位老头相爱。老先生异常痛苦，竟然要在生命尽头失去爱妻，不是因衰老而失去，而是因妻子爱上了别人。
后来，养老院的老头被自己的妻子接回家，老太太失恋，痛苦万分。老先生本应高兴，他却驱车到老头家里，试图说服其家人将他送回养老院。这妻子十分惊讶，她更世俗与实际，认为两人的伴侣都已失忆，剩下的两人为何不在一起？她提出条件，若老先生愿陪她去舞会，则可将丈夫送回。就在老先生犹豫于是否满足对方条件换取太太开心时，他的妻子竟然又失忆了——她不再记得养老院里的恋人并认出了丈夫，与老先生重归往日的恩爱。
疾病、衰老、爱情、忠贞，门罗将普通人的故事写的波澜壮阔。诚然，门罗的小说里没有凶杀、冒险和阴谋，她只写平常人的故事，但这些人的命运绝不沉闷。她将平常生活里深度展现在我们面前。我时常怀疑文学为何存在？后来我想，或许是因为人是孤独的，我们对他人其实一无所知。人们通过阅读小说得知他人的生活，来消解生命的孤独。当然，这是读者的体验，作家另有艺术上的追求。
好的小说无疑应提供人类生活的多样，你认为爱情是温柔相伴，而有人的爱情则是终生对抗；你认为青春都是叛逆的，而有人的青春则很平顺。只有在不同的生活体验里，人才能窥见世界的全貌。门罗的小说拓展了人类的情感体验，在看似平庸的人生里，人心并非那么单一、平静和安稳。这是门罗的好处，她不从俗，只从自己的世界里来描写人性。
这并不容易，作家需要挣脱无数的范式才能找到自己的世界。传统和经典文学作品往往能提供某种范式，如在《麦田里的守望者》后，无数人提及青春就是孤独、反叛；在欧亨·利的反转结尾的经典短篇后，无数人沿用了这种结构。后世的蠢货们抱着这些范式紧紧不放，在大师的恩泽里求生。门罗不是这样的，她创立自己的主题、结构和写法，她是了不起的作家。
若说她狭窄，或许如此。门罗居住小镇，过着平常的日子，写镇上人物的故事，而她创造的世界、内心的波澜，却远远大过了整个宇宙。
——————————–
附图书信息：
《艾丽丝·门罗作品》
作者：(加)艾丽丝·门罗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出版年：2013-11
定价：228.00
装帧：盒装
丛书：艾丽丝·门罗作品
ISBN：9787544745765
作者：苏更生 书评人，媒体人，业余也写专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