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启发式思维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人类仍然一直使用,吉仁泽在《适应性思维》中认为,主要还是因为它们大部分情况下管用。他说,直觉思维导致的偏差其实没那么可怕。它本身够快速,也够节省,运用起来容易,发现错误也能迅速弥补。
再说了,思维方式的缺陷并不意味着结果就一定出错,或者后果严重。譬如你对初次见面的人可能会有带偏向的印象。但彼此交往多了,你自然会对这种偏见进行修正。更何况。即便你坚持这种偏向,你也未必会对别人采取带偏向的行为。
因为,你的处境(例如社会规范),以及你头脑中其它的心理机制(例如情绪)都会限制或抵消这一错误。
其实,在演化的过程中,有限理性的大脑逐渐发展出了更高的能力,懂得利用环境的信息来获取更丰富、更具适应性的结果。这种利用环境的能力可以叫做“环境理性”,或者吉仁泽所谓的“生态理性”。
那么,环境理性怎么起作用呢?
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下赫伯特·西蒙对“环境”的解释。他在《现代决策理论的基石》里强调过,不能把环境简单地看作外部世界,也不能仅仅把它当作生存空间,因为“至少有一部分环境,是存在于人类机体内部的。” 为此他总结道:“环境是模糊的。”按我的理解,西蒙的意思是说,用内与外的对立来区分机体与环境,那样的思维方式太粗陋了。
机体不同于环境,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实。很多情况下,将它们一分为二地讨论是完全必要的。从根本上讲,机体必须与外部空间存在明确的界限,它才有可能被我们视为个体。小至细胞膜,大到皮肤组织,假如内部结构与外部环境没有断然的分离,无论是变形虫还是人类,都不可能存在。相对于外部环境,明确的界限维持着机体内部的稳定状态。这种状态,我们通常称之为“活着”,也就是所谓“生命”。因此我们可以肯定,任何一个独立的生命都有赖于界限。
然而,界限不是一道水泥墙,它的功能远不止此。它既是机体的一种生理结构,也是维持生命的一种安排,还是生命意向的一种体现。总的来说,它要起到这样一些作用:当外部环境发生遽变时,确保机体内部保持相对稳定;监测外部环境,一旦预感到危险,及时报告机体做出规避;假如危险发生,还要帮助机体做出适当的回应。
实际上,从维持机体稳定性的角度,我们完全可以展开有关意识的另一种叙述。神经科学家安东尼奥·达马西奥(Antonio R Damasio)就说过,机体的界限体现的是生命的意图。即使是没有大脑,也没有心灵的生物,即使它们不懂得什么叫做意图,但是,某种形式的意图仍然存在。简而言之,这个意图就是“不仅仅是活着,而且一心要保持生命。”(《感受发生的一切》)
一心要保持生命,最基本的策略就是维持机体内部的稳定性。正是沿着这一原始的意图,人类才从原生细胞进化到今天这般模样。生物的意图才由简单的维持酸碱平衡,发展成为具有自主意识的人类心灵。如果我们理解了这个意图演化的轨迹,就会发现,达马西奥所说的,其实与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谈到的意向性以及意向系统很接近。他们都指出,即使复杂如人类,维持内部的稳定性仍是坚不可摧的意识基础。这是生命的主要特征,当然也是意识的重要属性。
反过来再看机体界限的另一侧,环境(environment)的含意显然也不会像“外界”那么简单。自从19世纪生理学家克洛德·贝尔纳(Claude Bernard)用“内环境”(internal milieu)来定义高等动物的体液环境,这个词就变得不再刻板了。受贝尔纳的启发,1929年生理学家沃尔特·坎农(Walter B. Cannon)用“体内平衡”(homeostasis)一词来描述内环境里的各种现象与过程,并解释说,由希腊文中的“类同”(homoios)与“稳定”(stasis)组成的“homeostasis”绝不意味着固定、不变与停滞,而是指一种“可变且相对恒定的状态。”(《躯体的智慧》)
很快,“homeostasis”就被人们广泛用于指代各种环境系统的状态。
到现在,小到分子结构、神经网络,大至植物群落、地质构造,乃至政治体系国际生态,这个词都派上了用场。当然,其含义也由原来的体内平衡变成了“稳态”。
“homeostasis”的推广运用,从侧面反映出人类除了有维持体内稳定的基本意图外,还有一种力求外部世界稳定的强烈愿望。这种与生俱来的需求驱使人类在维持生命的同时,还要控制外界因素。其方式显然是双向的:一方面,我们利用“有限理性”的大脑,对感知到的外界对象进行表征;另一方面,我们的大脑还要适应这些经过表征的外界对象。通过这两方面的努力,我们要让复杂无序的世界秩序化、结构化,甚至知识化,从而成为自己的“环境”。
美国心理学家埃贡·布伦斯维克(Egon Brunswik)曾有一个妙喻,他把人脑与环境的关系比作一对必须磨合方能和谐的夫妻。过去的学者过分强调大脑的完全理性,使得这对夫妻渐行渐远,没了感情。只有从生态理性的角度去理解人与环境的关系,才能让他们重归于好,即使二人还是难免磕磕碰碰。为此,布伦斯维克还讽刺那些把心理学简单看作有机体研究,而忽视人与环境关系的学者是中世纪的神学家,愚蠢地认为只有男人才有灵魂。
然而,有限理性也好,环境理性也罢,仍不足以完备地解释人类的意识与行为。因为人类是一种社会动物。每个人的行为,往往是在有同类的环境里实施的。所以吉仁泽提出,人类还必须具有一种特殊形式的环境理性:社会理性。
罗恩·贝利是一个热衷冒险的美国富翁,他用自己的切身经历为我们讲解了环境理性与社会理性的关系。
2005年,贝利首次报名参加达喀尔汽车拉力赛。为了熟悉环境,他花费上百万美元,多次深入非洲沙漠,完成了总里程达8000公里的训练,并扬言要在拉力赛上夺冠。可是没想到,这位富翁一到巴塞罗那就出麻烦。先是驾驶证神秘失踪,寻遍所有可能遗失的地点一无所获。让下属立刻在美国补办,无奈正值圣诞,办证处正在放假。好不容易联系到办证人员,并在赛事组委会的协调下拿到特别通行证,赛车却因不符规定的改造难以检测过关。经过数度折腾,终于启程,不料中途因导航员失误而迷路,断粮断水24小时,才被毛里塔尼亚的军队救出。
从贝利的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到,环境理性与社会理性同时存在于一个人的大脑当中。如何应用这两种理性,方法上却有不同。贝利在较短的时间里就能熟悉沙漠的环境,然而要运用社会理性去解决一系列的麻烦,没有长期的培育恐怕不行。因为从环境理性中产生社会理性,还需要一些必要条件,例如进一步拓展后的情感和语言。它们始终是影响人类行为的关键要素。
作者:西闪,独立作家,书评人。著有随笔集《思想光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