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散文大家王鼎钧的《回忆录四部曲》,几乎可称得上一场冒险。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的他经历了抗战流亡和内战流徙,在台湾辗转多年后又移民出国远涉重洋,中国现当代历史中的剧烈波折与变迁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印记,也催生了这部底蕴厚重、令人不忍释卷的作品。
王鼎钧被誉为“一代中国人的眼睛”,不仅因为他是这些重要年代的亲历者,更因为他在多年的写作生涯中从来不曾虚妄,而是妙笔直录自己最真实的见闻和感受——“我说出来的都是实话。叙事,我有客观上的诚实;议论,我有主观上的诚实。”虽已至耄耋之年,他对文学的赤诚之心丝毫未减,并仍创作不辍,以文字为世人留下更多关于时代的见证。
“一个写回忆录的人,他的上帝就是天下后世的无量读者”
记者:您多年的写作从未离开自己生活、思想的现场,所写、所感也从不虚妄。对您而言,似乎“在场”一词始终贯穿在写作之中。可否请您谈谈对于散文“在场性”的理解?
王鼎钧:“在场”对我有特别的意义。我当年学习写作,从写实主义入手,写实主义强调观察、调查、访问,轻视想象和“滥情”,我的天资秉赋正好用得上。虽然它也给了我一个限度,但是我觉得自己“在场”的题材已经写不完,够我忙的了。前贤留下的一些名言也鼓励了我,像“天才不需要他没有的东西”,像“平生所见的景象,不忍时间的流沙将之埋没”,像“现实比想象更丰富诡奇”之类等等。
“在场性”是个新词,当年文坛的用语是“临场感”,作者亲历其境,感受到性灵的摇荡,透过作品,把这种张力和气氛传达给读者,使他们“如临其境”。当年的临场感也说,作家凭着他的天分,也可以设身处地,进入间接经验,如临其境,然后透过作品,使读者“亲历其境”。
“在场性”对散文特别重要,因为散文的特点在“真实”。诗和小说也真实,那该是主观上的真实,情感的真实,而散文既需要主观上的真实,也得有客观上的真实。如此这般,“在场性”比较重视客观的真实,“临场感”比较重视主观的真实,在我心中,两个名词有了细微的分别。
近年来,台湾文坛也曾辩论散文是否可以虚构,我主张美文可以有虚构的成分,纪实则否。也就是说,美文表现临场感,有时以虚构为手段,纪实完成在场性,以真实为依归。受“在场”局限,本是我的弱点,等到写回忆录,在场就变成了我的强项。我避其所短,取其所长,最后决定不写一部长篇小说,写四卷回忆录。我的回忆录中也用上了美文修养,那是技术末节,不是全体大用。
记者:从以往的阅读体验来看,回忆录题材往往会出现过度自我和过度他者的视角,或可归咎于暮年时的自我总结、自我清洗,或是希望以一己之力“客观”地称述所经历过的时代洪流,而在您的作品中,似乎这两种倾向都比较少,虽然从自身出发,论事却很少褒贬,而是提供自己独立、清醒且幽默平和的视角,是否在写作时对此有所考量?
王鼎钧:写回忆录,有人为了报仇雪恨,用自己一支笔实施末日审判,有人浓妆艳抹,另外创造一个自己,供人尊重羡慕,有人薄利多销,最后一次出卖自己和朋友。
我的动机比他们简单,我只是要人家“知道”我一生的经历,有个交代。文字有三大功能,一,使人“知”;二,使人“感”;三,使人同意。我只要使人家知道就好,所以我努力说明事实,尤其是事实的细节。
情感不是事实,例如说,“我的太太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只是表示我很爱自己的妻子而已。意见也不是事实,有人说“张三侮辱了李四”,有人说“张三惩罚了李四”,都没有说明事实,事实真相是张三打了李四一个耳光,侮辱云云,表示张三不该打这一耳光,惩罚云云,表示李四应该挨这一耳光,如此而已。
虽然我一生漂流,饱受刺激,心中有很多很多情感和意见,我在写回忆录的时候努力避免以情感、意见代替事实,我假设读者大众只需要事实,并不需要我的情感和意见。既然写的是散文,我仍然需要文学的修辞技巧,但我的心态更接近史家,我从英国的罗素那里学到一些窍门,文学增加生动活泼,对事实毫发无伤。
莎士比亚在他的剧本里创造了一个人物,自称是“上帝的间谍”(朱生豪的译文)。这句话启发了我,间谍锐敏,细密,超出自身利害,不作判断,也无须感慨,他只是让老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不同者,这个间谍效忠的对象不是一家一姓,而是上帝,在我看来,一个写回忆录的人,他的上帝就是天下后世的无量读者。
“如果梦也像作品一样,这些梦有一个总主题,恐惧”
记者:在文本背后,虽为事件的亲历者,但您所经历的社会迁徙和变动是极其复杂和繁密的,不仅需要大量资料的查阅、确证,而且完全以第一人称来书写的话,难度非常大。在阅读中,也常有这样的感受,您将事件、经历和史料编织在一起,读来却没有丝毫拼贴的痕迹,文气行云流水。
王鼎钧:这是因为许多事件、经历和史料背后有一个巨大的“东西”并吞了它们,浸透了它们,一只无形的巨掌糅合了它们。“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两者并不相干,可是我们读了,俨然是五更鼓角撼动了三峡星河,人声天象交感,发出暗示,教人彷徨不安。“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两者也不相干,可是我们读了,觉得鹦鹉、凤凰的色彩鲜艳丰富,但见一片灿烂散布在黄色和绿色的背景之中,形成奇异的图案,恍如一幅抽象画。
我们几乎可以假设,杜甫是先有了某种不安的感觉,然后有了五更鼓角、三峡星河这一个“颔联”,他是暂时放下忧患意识,进入审美境界,才有鹦鹉、凤凰这一个“颈联”。
这个无形的“东西”,我们的先贤有人称之为“气”,它充塞于天地之间,经过作家胸中,汹涌而出,洋溢乎作品之内。散乱零碎的事件、经历和史料在“气”中结合为一个有机体。批评家的工作是探索这个有机体结合以前的模样,一经分析,“气”就散了,所以说“七宝楼台,拆碎不成片断”。“气”当然是看不见的,我只能自言自语。
我的回忆录第一卷《昨天的云》,少小时期,心智还没有成熟,有家庭和乡党替我承受压力,况味如饮乳,气如泉涓涓而始流。第二卷《怒目少年》,在国难中渐渐长大,战时流亡,宛转难伸,其况味如饮水,气如江流回似九曲肠。第三卷《关山夺路》,无可如何之遇,逆天逆势,麻木中与命运决斗,况味如饮酒,气如江河万里、挟泥沙以俱下。第四卷《文学江湖》,一日如千年,千年如一日,疗伤止痛,修补残破的人格,安身而不能立命,况味如饮药,气如聚水成渊,郁结蒸腾。四卷的文字风格因此略有不同。
记者:在作品中,您写到很多文人、知识分子,个人印象最深刻的却是第一卷中的疯爷,他所代表的形象虽然是旧式知识分子,但您所着笔墨却很多,且能真切感受到他对您产生的长远影响。在他的身上似乎能够折射您对于知识分子的一些期许?此外,在动荡时代,您认为知识分子应当如何面对和扮演好自己的社会角色?
王鼎钧:疯爷是“在一个即将消逝的社会中,带着模糊纷乱的原罪,找不到救赎”,我在写疯爷的时候,介绍了他的伯父写的那篇骈体小序,也曾约略点明。他之所以在我的心中占有重要的位置,恐怕是因为我在潜意识中也有同样的恐慌吧?恐怕我的父祖一辈,很多人都有疯爷心态吧?毕竟大家是同一个“阶级”的人啊!虽然我那时年纪还小,我的感觉比同辈的伙伴敏锐,只是很久很久以后,才有能力清晰表述。
我在第一卷写疯爷,并未含有对知识分子的期许,直到第四卷写胡适,我对知识分子只有惶惑。我觉得知识分子没有能力对付一个“动荡”的时代,在安定和平的环境中,他们有出色的成就,他们努力防止动荡,他们的方法并非绝对有效,如果一旦“动荡”了,他们只能埋藏知识,为下一个和平安定的时期留下种子。当然这是我短短几十年的感受,不能说明源远流长的历史。
记者:您曾多次提到梦境,既有少年时不谙世事的困惑,也有青年时不知前景的迷惘,更有壮年时颠沛流离的惊惧。这些断续的关于梦的碎笔让我想到,在那个世事被急剧压缩、迅速腾挪的年代,是否对您而言,许多早已时过境迁的旧事,当时亲历时有梦境一般的不真实感?如果有的话,这样的“不真实感”,又是如何在几十年后催生了笔录真实的必要性?
王鼎钧:我最近出版了一本《纽约日记》,里面记述我出国后的“惊梦”,这本书即将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您还没有看见。
如果梦也像作品一样,这些梦有一个总主题,恐惧。您从我的回忆录里可以知道,我遭遇许多危险,当时不知道害怕,来不及害怕,后来反刍,越想越胆战心惊。我的梦是“潜意识的伪装和变形”。
我从一本前人的笔记里读到一个故事。雍正做皇帝的时候,朝中某一位大臣很受重用,后来派出去治理一方,大权在握。他有一个亲信随从,多年来不离左右,有一天忽然提出辞职,大臣再三挽留。这人和主子相处多年,有了私人感情,他就老老实实地说,他是雍正皇帝派来的秘密警察,负责监察这位大臣的思想行为,按时直接向皇帝报告。这么多年下来,皇帝知道这个臣子忠诚不二,下令停止秘密调查,他奉王命归队,留是留不住的。
这位大臣送走了皇帝派来的密探,慢慢制造条件,申请退休。他回到老家,田园之乐一样也不缺少,可是越想越害怕,怕得发抖,他从此得了一个毛病,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发抖,他知道这病无药可医,也不看医生。故事到此为止,不知后事如何,也许他发抖一直到死,也许他活到耄耋之年,生命力即将耗尽,这毛病不药而愈了。
我是到了写回忆录的时候才知道害怕,才想起这些乱梦对我很有意义,做梦,就是我在发抖。我相信“梦是潜意识的伪装变形”,这些梦才是“真实”。我在受写实主义熏陶的时候并不觉得人生如梦,那时的说法是,历史“必然”沿着一定的轨道发展,清晰准确一如科学。晚年受佛教影响,我在《怒目少年》的后记里有个说法:往事如烟,烟已成风景,往事如云,云已化甘霖,往事如水,水利生万物,往事如风,风制造气候。我的意思是往事并不虚幻,只是转化。
“今后文体的变革可能由传播媒体造成,而非由作家管领”
记者:在回忆录的写作中,比较常见的形式是以时间和事件的顺序进行叙述,而在您的四部曲,特别是前三部中,拥有相当清晰的以时间为经、人物为纬的叙述逻辑,整体看来,似树木,又似藤蔓,枝干蔓延,叶片丛生。最后给我个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除却时代洪流,更多是一个个鲜明立体的个人形象。对您而言,这样的结构用意何在?
王鼎钧:我看到这个问题精神抖擞,“得失寸心知”,您这位行家却是洞若观火。人生如一线延长,这条线并非长宽均等,有些地方特别宽广肥大。譬如远行,全程是一线,沿途经过公园,古迹,翻过山岭,渡过大河,我们写游记,对这公园、古迹、山岭、大河,就要放大照明,多占篇幅。因此我的回忆录,整本像编年,每一章像记事本末,这是“内容决定形式”。
还有,我一生和报纸的文学副刊有不解之缘,我希望回忆录能在副刊发表,今天的读者没有耐性,副刊不能有长篇连载的散文,我得适应副刊的特性,写成可以独立发表的单篇,这是“传播方式决定形式”。我曾在报纸、广播、杂志、电视四种媒体工作,深知传播工具如何增强了文学作品的流布,也深知传播方式如何限制了作家的自由。我曾劝告文学同行,今后文体的变革可能由传播媒体造成,而非由作家管领。
剩下的问题是,这些单篇如何能成为一个整体?如何能不是一些断简残篇?这得靠前面所说的那个“气”,那个大背景,藕断丝连,青山断处青天相连。这个特色,在第三卷《关山夺路》最明显,我在写第三卷的时候废寝忘餐,不能自休,写完以后如同害了一场热病。我听说作家在写作的时候进入这样的状态,但是我仅有这一次经验。
记者:您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自己这几十年的经历,是由“这一半”和“那一半”拼凑而成,有人只看见一半,而您亲见了两半。这样曲折的经历,也造就了您作品的独特性。看书时也在想,这一路过来的种种选择中,其实存在着一定的偶然性。小至个人,大到社会,其实由偶然性而造成决定性改变的情况并不在少数,这也是回忆录中令人颇为感慨的地方。
王鼎钧:这也是一个很好的话题。我少小时,唯物史观是显学,他们强调历史的必然性,有说服力。后来到台湾,有些历史学者强调历史发展有许多偶然的因素,也举出许多例证。他们的著述我都有涉猎,不能取舍。我想,也许两者都有吧?降低一个层次说人生,如果历史的发展必然,人的一生经历是否也出于必然?我想,就宏观而论,例如人皆有死,那是必然。就微观而论,有人从七层楼上跳下来摔死,有人从七层楼上摔下来却没有受伤,这就有了偶然的成分。如果人生有偶然,帝王将相也是人,他们是否也偶然遭遇了什么、偶然决定了什么,以致左右了历史的发展呢?
再降低一个层次说文学,写实主义强调必然,我们当年讨论小说写作,一句“不合理”排斥了多少情节。可是现代主义来了,它认为人生没有秩序,充斥偶然和混乱,小说情节的发展无须必然,只要有此可能,即使可能非常之小,写小说可以把在逻辑上毫无关连、互相矛盾的事组织在一起,称之为“经过设计的混乱”。
写实主义,现代主义,都产生了许多名著,我也都没学好。
再降低一个层次,说到我的回忆录。您会发现,大环境必然如何如何,当这个必然成为灾难的时候,人祈求、依靠小小的偶然。我一再遭逢危险,危险必然发生,我度过了危险,幸免出于偶然。举例来说,兵凶战危,解放军进了我们的驻地,必然先丢进一颗手榴弹,可是这颗手榴弹却偶然没有爆炸。当年国军大崩溃,残兵败将各不相顾,那位指导员必然给我一个假地址,可是我拿着假地址走投无路的时候,旧日同事朱少校偶然从那里经过,指点迷津。“偶然”没有理性,没有公道,不能复制,它只是“调剂”了必然的单调和一律。但是我需要有个解释,我回到宗教。
“必然”是一种宿命论,照您提问的语气看,今天的青年才俊好像走出了那个宿命的阴影?但愿如此!
记者:在读他人的回忆录时,同时也是自己关于同一段历史认识的重定义和再覆盖,并因为回忆录的强烈个人色彩,喜欢这部作品的读者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在人生观、世界观上与作者契合的。这似乎是回忆录与其他写作很大的区别所在。这种感受,不知您是否留意?
王鼎钧:我自己并非如此。我来到美国以后,可以敞开大门读禁书,曾经广泛搜求别人写的回忆录,包括一些没有出版的影印稿,虚心阅读。此间对华人的分类有所谓“左、中、右、独、统”,大概是仿照当年国内的“地富反坏右”,越是立场不同、背景不同、历史记忆不同的人,我对他的回忆录越有兴趣。
我读别人的回忆录,希望扩充自己的生活经验,了解别人的思想感情,并非寻求声气相通,合唱共鸣。我很想知道跟我不同的人怎么活,我既不能再世轮回做另外一种人,也不能灵魂出窍钻进别人的肉体,我只能读那个人写的书,尤其是他写的回忆录。我读这些人的回忆录,等于让这些人都替我活了一辈子,扩大我这个人的境界。
我之所以下决心写这四部回忆录,也是在盘点之后,自问有些微物,能够以自己的寸长补他人的尺短。我不选边,不排队,以当时的写作环境,甚至不考虑能不能出版。也许如您所说,读他人的回忆录,“寻求自己关于同一段历史认识的重定义和再覆盖”,读者在很大程度上,“人生观、世界观与作者契合”,因此、我的回忆录在台北并未得到文坛主流的欣赏。也许如我所说,“读别人的回忆录,希望扩充自己的生活经验,了解别人的思想感情,让这些人都替我活了一辈子”,反倒是许多隔代的年轻人表示喜欢。
北京三联推出这一套回忆录的简体字版,中国大陆上的爱书人热情很高,出乎我意料之外。再想一想,也在意料之中,大陆上的读者对书中一切很陌生,容易接受新内容输入,不经过推挤腾挪,这跟台湾的年轻人喜欢这一套书,原因极其相似。
我老早说过,一本书有它自己的因缘,有它自己的命运,作者应该放下牵挂。但是,我的书能够得奖,能够得在场主义散文奖,我还是非常高兴,引以为荣。我也老早说过,所有的文学奖都是肯定文学这个行业,都是对所有的作家表示器重,得奖人有幸做了代表。文学好比花朵,需要施肥浇水除虫锄草,时至今日,我感谢还有人这样大力呵护弱势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