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纪念加西亚·马尔克斯,无论多么隆重其辞都不为过。奥巴马、克林顿和普京难得一致地都表示了丧失世界文学大师与挚友的哀悼,作为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第一大海外殖民地”的本国,我们当然也应该有恰当的礼数。
目前我看到最准确的致哀是:“沉重悼念中国作协主席马尔克斯”,来自昨天一个加V的微博,今天去找已经找不到原帖了。当然这是一个加西亚·马尔克斯式的玩笑,相对于众多郑重其事地把加西亚·马尔克斯封为中国当代小说导师的媒体盖棺论定,加西亚·马尔克斯肯定更欣赏前者的幽默。
相对这种郑重其事,更可怕的是煽情,除了微信朋友圈和某些微博流传的“马尔克斯遗书”、“马尔克斯留给世界的九句话”之类心灵鸡汤类伪作之外,最常见的是拿《百年孤独》大作文章的媚俗行为。“孤独”二字非常好用,上至哥伦比亚总统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去世“给哥伦比亚留下了一千年的孤独与忧伤”,下至报章标题和网络段子手均以“孤独”大作文章,更甚至渲染作家的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一生强悍丰盛,亲友遍天下,没有世俗意义的孤独一说),把写作的孤傲混同于少男少女的孤影自怜,成功赚取泪滴。
但是有多少人还记得,“百年孤独”的“孤独”是什么一回事呢?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当年作为一个二十出头愤青的孤独吗?是1980年代中国文青为之共鸣的孤独?还是今天在网络上彼此隔绝妄想着沟通的网游人的孤独?
都不是。如果我们信任作家才是自己作品的终极阐释者,我们应该记得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题目就是“拉丁美洲的孤独”,他那篇演讲几乎没什么谈到文学更没谈到个人的孤独感,谈的就是欧洲世界对第三世界的不理解和后者的被孤立状态。更早更赤裸的一次表述出现在1967年,两位未来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巴尔加斯·略萨的一次对谈中,论及对《百年孤独》的理解,加西亚·马尔克斯直言:“过去我以为孤独是人性共有的,但是现在我想这可能是拉丁美洲人异化的产物。”
1982年的那篇获奖演说,加西亚·马尔克斯继续加以发挥:“我敢说,今年值得瑞典文学院注意的,是拉丁美洲这个巨大的现实,而不仅仅是它的文学表现……这一异乎寻常的现实中的各色人等,无论是诗人还是乞丐,音乐家还是预言家,战士还是心术不正的小人,都很少求助于想像,因为,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挑战是缺乏为了使生活变得令人可信而必需的常规财富。朋友们,这就是我们孤独的症结所在。”
这真是给推崇“魔幻现实主义”的人一耳光,想像和魔幻,不过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旁技,在更多访谈里他强调一个普通拉美老百姓阅读他的小说并不会觉得魔幻,因为他完全忠实于拉美现实。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以及他的诸多同行和前辈如巴尔加斯·略萨、卡洛斯•富恩特斯、胡里奥•科塔萨尔、胡安·鲁尔弗等等,他们都从属于一个“无边的现实主义”范畴,他们与日后的诸多学习者最大的不同在于小说中魔幻与现实的关系,魔幻使现实深化还是简化?魔幻使人深切反思现实,还是使人遗忘现实?
且回去《百年孤独》看看,孤独的隐喻以两个相似的意象出现:冰块与镜子。大家都知道《百年孤独》这个被最多人袭用的看冰开头(也许仅次于雷蒙德·卡佛的《当我谈论爱情我在谈论什么》),镜子则出现在何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梦,他梦见“这地方建起一座喧闹的城市,城里的房屋都用镜子做墙壁”,这地方就是注定了一百年的孤寂的马孔多镇。冰是隔绝、沉默与冷酷的,而镜子甚至无限复制这种隔绝,往前我们可以想到博尔赫斯的两面镜子之间的无限迷宫,往后,我们可以想到我们现在的状态:坐在一面镜子(电脑屏幕)面前,想像与另一面镜子背后的人或世界的沟通……但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那个当下,这座镜子城市就是哥伦比亚,就是彼时拉丁美洲的缩影,它在世界的遗忘、强邻的压榨、独裁的禁锢中陷入孤绝。
对这种孤绝,《百年孤独》最激烈的一段表达是罢工的香蕉工人被屠杀的事件。加西亚·马尔克斯此处的写作手法与卡夫卡一脉相承,香蕉工人的被孤立以荒诞得令人感到恐怖的方式写出,他们被异化为无——先通过律师头头是道的论证“经过法院判定,并以庄严的法令形式宣布所谓香蕉公司的工人是不存在的”,继而是派士兵进行赤裸的屠杀,最后是“官方的说法”通过宣传媒介在马孔多反复申明“没有人死亡,工人们已经满意地回到了家里……马孔多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发生任何事情的。这儿是幸福之地”。人们渐渐相信屠杀不过是一场噩梦,死者从精神意义上被再消灭了一次,被彻头彻尾地从世界孤立了。
现在我们知道,这个故事是影射1928年美国联合果品公司在哥伦比亚的大屠杀的,但我们也能在世界别的地方找到它大同小异的重演,一点都不魔幻,非常现实。这是马孔多的缩影,也是拉丁美洲乃至整个第三世界国家的缩影,渐渐地它成为了《百年孤独》结尾所说的“命中注定一百年处于孤独的世家”。其实这句话里的孤独,更接近死灭,孤寂。“百年孤独”的原文Cien años de soledad里的soledad,除了孤独还有“偏僻之地”的意思(英文译名Solitude除了孤独也有废墟之意),也许译作孤寂更加准确。
至于逝者,我所了解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他始终孤傲。他绝对不是微信朋友圈传递的那样一个煽情媚俗的作家,他写过最“煽情”的句子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的最后一句对话:“明天吃什么?”“吃屎。”而他留给世界最后的一批照片,其中一张是冲着摄影师、冲着世界比了一个中指。
(原标题:《百年孤独,谁的孤独、孤立、孤绝或孤寂?》)
作者:廖伟棠,香港作家,现代派诗人、摄影师,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