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旨在议论历史文化名村,它们凭什么有名,何以兴盛,又何以衰败;明白了历史的经验与教训,如何振兴和创造新时代的文化名村,自在不言中。
“(中国)历史文化名村”是个全称概念,本文“以福建省连城县培田村为例”。这是从国外传进来的博士论文的一种写法。不过,人家的博士论文是“田野调查”,我照例只是一点杂感。
我喜欢东西南北乱跑,历史文化名镇、名村见过的不算少。参观过的名村中印象最好的是福建漳浦县的赵家堡、安徽黄山脚下黟县的西递村、陕西省韩城县的党家村。它们都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西递村还与附近的宏村一并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广义的文化,包括风水占卜(地理环境选址)、村庄规划与房屋建筑、礼法风俗等等,这些方面上述四个村落有共性,也各有特点。
赵家堡顾名思义,是赵氏家族的城堡,还真有城墙环卫,主要是防倭寇和山贼的。党家村其实也是一个城堡——黄土高原上这种城堡,从“五胡乱华”时起就有很多,俗称“土围子”。西递村与培田村则是建在山间平地上的村庄,没有防御工事,背靠青山,面临绿水。
这些村落的共同点是,皆为聚族而居。赵家堡、党家村不用说是哪个家族的了;西递村是胡氏家族的,培田村则又名“吴家坊”,是地处长汀县与连城县相连地区河源溪流域“十三坊”之一。这个村里都是吴氏子孙,所以景区大门口的石头名匾“培田古村落”,是2009年请曾任国民党主席的台湾吴伯雄题写的。
我这次到培田,是应邀参加中国人民大学乡村建设中心在那里举办的第三届春耕节。温铁军先生在演讲中说到,中国人自古以来的观念,不是“国家”,而是“家国”,“家”在“国”之前,“家”在“国”之上,此言极是。儒家讲“齐家治国平天下”,其顺序不就是“家—国—天下”,“家”在“国”之前吗?
客家人乱世求生,举族逃亡、择地而居的经历,尤其能证明这一点。国可以破亡,朝廷可以易姓,家族却是最生死攸关的小共同体。
所以说家族(宗族)自治,是中国古代社会、农业社会、乡土社会最重要的自治方式。很难想象,历史文化名村没有宗族自治。宗族自治不占主导地位的,是江浙周庄、桐里这样的市镇,是广东开平县各自为战的华侨雕楼,是贵州安顺市天龙屯堡这样的军士及眷属聚居地。
且说我对培田村最深最好的印象:3条“水圳”从村头蜿蜒流到村尾,1条傍村边干道,2条在村庄中间,那么古旧老又那么高大上。
如果不是改革开放搞了个特区“深圳”,我都不知“圳”怎么读、什么意思。但是培田人就把那个水渠叫“水圳”:麻石或卵石砌的小渠道,浅浅的、清澈见底、长流不息,妇女们弯腰在里面淘米洗菜、洗衣服,有时在石板上捶一捶衣。这让我想起儿时乡村情景,可惜在我的湖北老家这样清清的流水已不可复得。
其实培田就是沿“河源溪”的村庄,河水日夜流淌。有了这条人工的水圳,村民们就不用下河挑水和洗涤了。你不能不佩服先人在规划建设村庄时的周全。村里有座宗族祠堂的对联是“祖宗规模远,儿孙继述长”。对于培田村来说,上联无疑是写实,下联嘛暂且还可以不太惭愧吧。
培田村地处罗霄山脉和武夷山脉的余脉,汀江和韩江的上游,江西、福建和广东三省交界处,山深林僻,因而客家人自中原举族南迁才有开荒拓土的可能;过去交通不便,直到上世纪末,只有勉强可以通行传达朝廷政令的古驿道,和撑竹排的溪流,因此,这里才有可能幸免于工业开发的破坏,而保持山青水秀天蓝的自然环境。
正是因为山重水复交通阻隔,这里曾是中央苏区(赣南和闽西)的重要地盘。培田古村的“大夫第”、“敦朴堂”、“双灼堂”等乡绅大宅的墙壁上,还残留着红军时代的标语口号,诸如“打倒国民政府”、“粉碎第四次围剿”、“武装拥护苏联”、“欢迎十九路军兄弟拖枪过来当红军”之类。猜想是国民党“反水”后,这些深宅大院的主人或者已被杀,或者已逃亡大都市与海外不愿回来,而国民党的政治清算尚未及深山老林,所以这些“赤化”景象没有清除净尽。
同样因为交通阻塞,“文革”后这里开发比西递村等地晚了20年,所以培田村的名气还不如西递、宏村等处响亮。我这次去,那些显得有点破败的华屋大宅,最壮观的数家正在修缮中,投资以千万元计。
西递村落民居是典型的徽派建筑不待多言;党家村以北方的四合院为主,李瑞环曾题词赞曰“民居瑰宝”;而培田村则享有“民间故宫”之美誉。
这个现有300多户、1400余人,占地面积13.4平方公里的客家村庄,尚存30余幢高堂华屋、21家宗祠、6处书院、5处宫观庵庙、2座跨街碑坊和1000余米长的古街。这些格局未毁的明清古建筑群,昔日的辉煌优雅不难想象,而构思与建造之精巧,则是建筑设计专业人员的活教材。以我的学养根本不配介绍,好在有很多专家学者去培田考察研究,已有多种相关著作面世。其中最专业的,应该是清华大学建筑系的李秋香老师领衔的团队所著的《闽西客家古村落培田》(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年)。李老师带她的学生们在那里测绘各式建筑,主要的房屋不仅有文字描述,还绘有平面图、正立面图、纵剖面图、横剖面图及剖轴测图,那不仅是建筑艺术的审美材料,更是宝贵的建筑技术遗产。
我没有能力,本文也无意介绍培田民居,这里且推荐有兴趣的读者到网上搜索《培田古民居导游词》(撰稿李文芳,审稿傅生生,2011年4月),其中有最有代表性的那几家宅第的简介,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导游词》网页上链接有好多种关于培田古民居的研究与欣赏文体,有学报体,也有随笔体、PDF版、DOC版,不一而足。
客家民居主要有三种:一种是以永定和南靖最多的土楼,聚族而居的土城堡;一种是围龙屋,门前有个半月型水塘的那种,广东蕉岭县邱逢甲的故居和梅州张资平先生的祖屋可算代表吧;培田村则是第三种建筑的代表,叫“九厅十八井”。这种建筑模式是客家人结合北方庭院建筑及南方自然地理条件特征,采用中轴对称布局,厅与庭院相结合而构建的大型民居。九厅是指门楼、下、中、上、楼上、楼下、左花、右花等九个正向大厅;十八井包括五进厅的五井、横屋两直各五井、楼背厅三井。其厅、井布局合理,各有功用。上厅供祭祀、族长议事,中厅接官议政,偏厅会客接友,楼厅藏书课子,厢房横屋起居饮沐。它集政、经、居、教于一体。九厅十八井的空间布局,既考虑到主厅堂华丽高大,满足礼仪的要求,又照顾到平时居家过日子的使用方便,可谓匠心独具(引自戴志坚《闽台民居建筑的渊源与形态》,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
所谓“九井十八厅”只是一种概括性的说法。实际上,离培田村入口不远,荷花池对面的“大夫第”(又叫“继述堂)是由18厅24井72个房间组成的。
以上说的是广义的文化,风水、建筑等物质形态承载的。就狭义的文化而言,如果不算随处可见的诸如“耕读为本”、“诗礼传家”、“忠厚传家”、“清白传家”、“善为至宝一生用,心作良田百世耕”、“得好友来如对月,有奇书读胜看花”之类展现“三观”的训示,不算敬天法祖的宗族祠堂及历代宣示与增补的《家训》《家法》和《族规》,不算可以想见当年文化娱乐方式的戏台(宗祠“衍庆堂”前),不算一直香火不绝的天后宫(妈祖庙)和文武庙(村口双层楼阁,上祭孔子下祀关帝)等等,最令人敬重的是,地处深山老林的培田村,600多年来居然先后创办了20多所书院,有迹可寻的还有6处。
这次我参观了保存完好的两处。一处是与培田小学在一起的南山书院。明朝成化年间,七世祖吴祖宽在培田创办“石头丘草堂”,后来逐步扩大,到清代则发展为文以“南山书院”、武以“般若堂”为代表的文武兼修的教育格局。“南山书院”执教名师中最有名的是后来高中翰林院庶吉士的曾瑞春。这个山村书院培养的学生,科举时代登科入仕者近百人,授官及诰封五品以上者十余人;民国时期出了4个留学生,4个黄埔军校生,其中吴爱群是孙中山同盟会时期的九大随员之一,吴乃清旅法是周恩来同学,吴敦归国后成为中国无线电科学的先驱之一。
另一处“容膝居”,是妇女学堂。本族少女、少妇们在这里不但学习文化、礼仪和女红,而且“可谈风月”,也就是可以
讲习与婚姻、生育有关的生理知识。写有“可谈风月”四个大字的匾额,嵌在举目可见的厅堂正面的青苔石壁上,古意盎然,引人遐想。
写了3000多字,还没有谈到培田村何以兴旺发达,人文鼎盛。
培田村的吴家始祖,元末明初来这里定居,“荜路篮缕,以启山林”。起初与土著畲族人共处、通婚,力田起家后吴家繁衍壮大,独成村落。随之耕读并作,又农商并举,于是家族中有人出仕为官,有人经商发财。
村里的两座跨街石牌坊,可以代表吴家子弟走出山沟闯世界的成就。村口的“恩荣”牌坊,代表出仕为官者。它是清朝光绪皇帝赐建给身边的蓝翎三品护卫吴拔祯的。拔祯1857年生于培田,光绪十八年(1892)考取武进士,殿试钦点三甲第八名,选任山东青州守备;后在光绪帝御前护驾多年,官至三品带刀侍卫,因而特许在家乡建造牌坊。
村后的“乐善好施”牌坊,为富商吴昌同所建。昌同从小到湖南衡阳当学徒,年轻时在汀州府开商行,晚年去潮州经商,获利丰厚,成为当地首富。咸丰年间,昌同由于筹集军饷有功,获准自建牌坊。(据《乡土中国·培田》,郑振满、张侃等著,三联书店,2005年)
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出门闯世界的人,一是要“衣锦还乡”、“叶落归根”,否则就如“衣锦夜行”,就是孤魂野鬼;二是要“光宗耀祖”、“封妻荫子”,这是人生最大的成就和荣耀;三是要回报整个家族,造福乡梓,使作为家族命运共同体的亲属利益均沾,有福同享才能有难共当。
因此,在外面当官和经商发达了的人,一定会回乡建府第。培田村最有气势的宅子就是吴拔祯家的,名曰“都阃府”,门外立有两个桅杆样的石头雕塑,顶衔莲苞状的笔锋,斗树龙旗,柱纹五爪金龙,煞是威武。可惜1994年被了回禄,主体建筑只剩地基,差可想见当年宏伟的影子。
你听“大夫第”、“进士第”、“明经第”、“锄经别墅”,这些名称一望而知与读书做官有关。而“官厅”原称“大屋”,高墙耸立,四围封闭,布局为前塘后阁式五进厅。前设月塘,一取水克火之意;二取“九厅十八井,井井水归塘”之缘;三寓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尽财源滚滚来”。以屋宇俨然而适于接待过往官员便称“官厅”了。相传该厅是吴纯熙挖八窝金窖而建。这吴纯熙应该是广有钱财的富商吧。
为官有品而致仕,经商发财而返乡,作为成功人士,一来他们有见识有威望;二来他们有势力有财力,自然就成了乡绅自治和宗族自治的领袖。修族谱,建宗祠,定族规,建祭田,设义仓,办义学,这样家族共同体的公益事业便兴旺起来了。这就造成一种“马太效应”,或曰良性循环,吴氏家族子弟有更好的受教育条件,经商、出仕有更广的人脉资源。培田村容不下了,他们便向江西、浙江等地迁移。
作为“历史文化名村”,培田最显著的特征,不是有高堂华屋,而是有那么书院。明代吴氏第七代祖宽创“石头丘草堂”,聘请进士谢省为西席,教授儒学经典,兵部尚书裴应章任汀州知府时路过培田,题联赞之云“距汀城郭虽百里,入孔门墙第一家”。之后历代相继创办了“十倍山学堂”、“白学堂”、“义屋学堂”、“伴山公馆”、“岩子前学堂”等。以“南山书院”为例,它的办学经费,每年由“衍庆堂”提供租谷一百担,其余由南村公祠承担。吴昌同等人还捐资在福州创建了“试馆”,供汀州府内吴姓子弟赶考时共同使用。(据《乡土中国·培田》三联版)
说了吴氏家族的培田村何以兴旺,文化何以发达。其何以衰落就简单明瞭了。
民国以来,兵荒马乱;从上世纪20年代末起,培田地处“中央苏区”,国共内战,杀过来砍过去,大户人家死的死,逃的逃;在外面闯世界有所成的精英,不论国民党方面的还是共产党方面的,更勿论留学和移民海外的,没有谁再“告老还乡”,也鲜有反哺家乡和族人的举动。乡村只有输出,没有了输入,焉能再续辉煌?那些明清时代的高堂华屋,现在去看都成了大杂院,住着许多户“贫下中农”——就像上世纪90年代初北京的“京师大学堂”,住着“贫嘴张大民”们。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振衰起弊,让培田这样的历史文化名村重续辉煌?
中国人民大学乡村建设中心邱建生的团队,在培田村办了社区大学;21世纪教育发展研究院杨东平的团队,在培田小学办了实验班;全球共生研究院的钱宏先生,作出了与当地合作重振南山书院的计划,这次春耕节同时举行了南山书院揭牌仪式……这些举措自然是好事,有利于培田的文化复兴。但是,它们毕竟是外在的锦上添花的力量,不如内生的力量能持久发展繁荣,这是不言而喻的。
工业化、城镇化、农业现代化的社会发展潮流不可抗拒,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就培田村而言,事实上随着人口的繁衍,这块土地的容量有限,历代都有开枝散叶迁移外地外国和城市的子孙;有荣有枯各领风骚N多年也很正常。关键是,对培田村而言,如何让在地的吴氏子孙兴旺发达过上美好生活?对中国广大的农村而言,如何才能涌现出新时代的“培田”?
宗族自治、乡绅自治是否应当、是否能够恢复,姑且不论。让本乡本土走出去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精英反哺原乡,让他们不仅能“记得住乡愁”,而且能“系得住乡愁”——返乡居住,参与本村物质和文化建设、社会建设,不是于国于乡于家都有利的大好事吗?
现在有不少在城市里工作的公职人员,把乡下父母接到城里住,一来房间拥挤,二来老人离开了乡亲与乡土生活很不习惯。但是,他们若要在乡下建好一点的宅子,却很不合算。因为一旦老人亡故,这宅基地是村民“集体所有”,公职
人员是城市户口没有土地继承权,只能把宅基地上的房屋卖掉或送人。
说白了,土地不是子子孙孙可以继承的私有财产,户籍制度使城镇户口身份的人没有资格在农村建房买房,离开乡村的精英被生生割断了与家族和原乡的血脉联系,农村怎能不失血而少营养呢?
户籍制度的不合理不必多言。现行土地制度我没有研究,但据北京华新民女士的文章,其否认城市私宅和农村宅基地的土地私有产权,是完全应该而且可以改变的。
(培田村的古民居建筑群一景)
来源:腾讯
作者:鄢烈山,杂文家、时评家。退休前为南方报业高级编辑;现为纪事丛书《白纸黑字》主编。已出版《点灯的权利》等个人文集21种,其中《一个人的经典》获全国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另著有传记《威凤悲歌:狂人李贽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