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章子怡之后,文章也受封为“国际章”,据说他上了英国的BBC,在国内,他的婚姻状况所受到的关注,远超天后王菲,成为众人舌尖上翻炒的话题。
是文马夫妇影响力更大吗?当然不是,文章在出轨界脱颖而出,很大原因是他的出轨性质更恶劣,在孩子不满百日之际,跟别的女人厮混数日,其嚣张恣肆,远不是一夜情开个房之类能比,非常之人能行非常之事,文章如愿以偿地名满天下了。
但任何事,单做横向比较是不够的,要是我们做个纵向比较,文章离前辈徐志摩,还是差上一大截。文章好歹还等孩子生下来了,徐志摩干脆在老婆怀孕的时候玩失踪,将她丢在两眼一抹黑的异国他乡,可怜张幼仪挺着个大肚子,由英国,至法国,再到德国,投亲靠友,苦寻落脚点,让她把那孩子生下来。
孩子生下来没几天,徐志摩出现了,但他是为离婚而来,面对这个虚弱的产妇,他慷慨陈词:“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这些话让张幼仪茫然。她只知道自己即将被抛弃,看不出“无限”前途在哪里,也不觉得自己曾经表现出过“有造福人类之心”。她感到徐志摩说这些话时,心中潜在的对象是大众和史学家,并记起,他曾说过,他要做中国第一个离婚的男子。
尽管张幼仪完全不能接受他的说法,并且觉得他不过是为了更自由地追求林徽因,才整出这开天辟地般的英雄气概,但她还是接受了她的命运,在离婚文件上签了字。这可能让徐志摩都感到意外——不然他不会带四个朋友护驾。徐志摩开心地向她道了谢,对她说:“你张幼仪不想离婚,可是不得不离,因为我们一定要做给别人看,非开离婚先例不可。”
张幼仪心里不舒服,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接下来,徐志摩隔着玻璃窗,深情地注视了他的儿子,“爱意盎然”,看完他飘然而去,继续追求他的女神,丝毫没有想过张幼仪母子如何生存。
他再次出现在张幼仪面前,是在三年之后,那个孩子刚刚去世没几天。他得了一种肠道疾病,去世前颇经历了一些痛苦,等到一切都结束,徐志摩出现了。
他跟陆小曼的事儿闹得满城风雨,遂远遁欧洲避避风头,也考验一下他们的爱情。可能是因为孩子的缘故,他不得不去德国见张幼仪,在给陆小曼的信里,他说,这对他是一个难关,他想起来就发腻。
他抱着完成任务的想法来到柏林,见到的是一个悲伤的母亲,徐志摩给陆小曼的信里这样描述她:“可怜不幸的母亲,三岁的小孩子只剩了一撮冷灰,一周前死的。她今天挂着两行眼泪等我,好不凄惨;只要早一周到,还可见着可爱的小脸儿,一面也不得见。”
他算是有悲悯了,但这悲悯好像是陌生人的悲悯,若是他把自己当成父亲,想到这个孩子来到人世自己有一大半责任,他的忏悔就会更锥心一点,而不是这样清浅:“我今天赶来哭他,半是伤心,半是惨目,也算是天罚我了”。
除了这些微伤心,张幼仪也令他惊奇,他发现她变成了一个有志气有胆量的女子,“独立的步子已经站得稳,思想确有通道……她现在真是‘什么都不怕’,将来准备丢几个炸弹,惊惊中国鼠胆的社会,你们看着吧!”
这么一说,当初的弃妇竟然摇身变成他的“同志”了。徐志摩如是说不稀奇,他一向就是这样自说自话,但离奇的是,张幼仪,这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因为徐志摩而吃尽苦头的女人,居然不计前嫌,跟他游历意大利,还看了场电影。后来徐志摩回国,想要和已经离婚的陆小曼结婚,徐志摩的父亲提出他必须亲耳听张幼仪说愿意离婚,才能允许这桩婚事,张幼仪也召之即来,为徐志摩做这样的见证。
她与婚后的徐志摩似乎成了朋友,借给他钱,帮他打点衣服,徐志摩也给她写信,讲述自己,和陆小曼的生活状况。据说,徐志摩去世后,张幼仪还曾经以儿子徐积锴的名义,给陆小曼提供过一段时间的赡养费。
如此以德报怨,让人在佩服她的气度之余,也不免要想点别的。于是有人怀疑这是出于爱情,古诗里说,女人重前夫,现代故事里,好女人总是忠实于浪子,何况还有张幼仪亲口表白:“你总是问我爱不爱徐志摩。你晓得,我没法回答这问题。我对这问题很迷惑,因为每个人总是告诉我,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事,我一定是爱他的。可是,我没办法说什么叫爱……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的家人可以称为“爱”的话,那我大概爱他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看看,人家自己都这么说了,这个故事多圆满:善良的女人,沉默地爱着狼心狗肺的男人。简直是民国版刘慧芳啊。但是,张幼仪会接受这个定位吗?她不是说得很清楚吗:假如你们觉得为一个人做事就是爱他的话,那么我也许是最爱他的。
她这句话的意思难道不仅仅是,她是为徐志摩做事最多的一个吗?她对别人给她的“爱情说”感到迷惑。
可是假如不是因为爱情,她又为什么对徐志摩如此仁至义尽呢?仔细地看她侄女为她而写的《小脚与西服》,我常常感到,徐志摩在张幼仪的生命里,代表的不只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崭新的时代。
在旧时代里做女人,是件很辛苦的事儿,像张爱玲的母亲黄素琼,裹小脚,不能出去上学,致使她“一生都是学校迷”。张幼仪和黄素琼年龄差不多,处境原也好不到哪里去,同出身于极度重男轻女的家庭,在家族的名单上被忽略,如果父亲不跟她讲话,她作为女孩子,就不可以主动跟父亲讲话。
不同的只是,张家久居于靠近上海的城镇,更得风气之先。未出嫁时,张幼仪千方百计地争取到了上学的机会,又在哥哥的帮助下,逃脱了裹小脚的命运。而这些,也要拜新时代的风气所赐,它就像不远处一个英挺可爱的男子,无意间惠及这个闺中少女。
张幼仪对新时代的好感不言而喻,而徐志摩,则是一个立志站在新时代风头浪尖上的人物,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对于她来说,新潮的世界是可爱的,但他这个新式才子新潮的表现之一,却是对于她的抗拒。
徐志摩曾说张幼仪和他的搭配是“小脚与西服”,但事实上,张幼仪并不那么小脚,她好学上进,意志力极强,远胜于当时很多年轻女子。当然,男人归罪于一个女人的精神层面时,常常只是掩饰对她外表的不满。但我们可以看到张幼仪的几张照片,她浓眉大眼,端庄清澈,单从照片看,绝不亚于陆小曼,可是,徐志摩看到她照片的第一眼,就说,这个乡下土包子。
徐志摩是“为了嫌弃而嫌弃”,他嫌弃的是包办婚姻。胡适对“父母推荐制”尚有些许认同,比他更为激愤热烈的徐志摩却视之为仇雠,可以说,从徐父答应下来的那一瞬间,张幼仪的命运就被注定了。
这就使得张幼仪对徐志摩有了一种很复杂的态度,一方面,他的冷淡以及后来的抛弃损害了她的利益,当然为她所不满;但另外一方面,比他小三岁,与他一起感受到新时代气息的她,对他的做法可能也不是全然的排斥,亦有好奇与疑惑。
我不是说,新时代新气象就是抛弃妻子做人渣,只是,那个时代是前所未有的,五四运动刚刚结束,旧有的东西被质疑,人人都在试,试逃婚,试离婚,试同居,试从一个伴侣飞快地滑向另一个伴侣。对新生事物的尝试,被提到首要日程,而悲悯、同情、推己及人,都因为常常和旧道德站在一个阵营,受尽冷落。
从旧时代里走出来的女子,一定是会吃亏的,吃亏之后,接下来怎么走?不同的选择,展现出不同的格局。
张幼仪可以选择做一个哭哭啼啼的弃妇。弃妇两个字,看起来好辛苦,做起来最轻松,自以为占据了道德制高点,从此就可以一劳永逸。比如当年鲁迅从遥远的日本给朱安捎话,让她放小脚,识字,朱安统统拒绝,她甘做时代的弃妇,以一种蜗牛爬墙的精神,缓缓跟了鲁迅一生。反正人们会说:她的悲剧,是时代造成的。帮她解决掉所有的挫败。
张幼仪也可以选择面对。只是选择了它,就是选择了艰辛。首先它让自己失去了抱怨的福利,要像帮助别人那样,帮助自己面对现状。而这种面对常常很残忍,要不然像连岳们就不会赢得毒舌的声誉,你要抛弃温暖的自怜自伤,撕开人生的真相,这个真相就是,即使在狭仄的空间里,最终能毁灭你和成就你的,都是你自己。
张幼仪选择了后者。当年面对徐志摩递过来的离婚文件,她平静地签了字,她说,我同意在文件上签字的唯一理由是:我在法国就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只凭过去的价值观行事。我是未来新式女子的一员。
她放弃了用谴责、控诉乃至自暴自弃等戏剧化的方式为自己减压,平静的口气背后,是一咬牙将一切都扛在自己肩上的勇气。现在的说法,叫做接纳。
是的,她张幼仪,不是林徽因、陆小曼这些天生的新式女子,她没能与新时代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她做了她所能做的,疑惑地观望,尝试着了解,握手言和,即使不能成为新时代的宠儿,也能以自己的努力,赢得它的敬意。
她答应离婚,独自抚养孩子,省吃俭用,进入学校读书。回到中国后,她曾做过东吴大学的德文老师,后来又开办了女性银行。打理银行期间,她特意请了个中文老师,每天学习一小时,了解更多的文献与名著。她还学会了,用新式女子的态度,面对她的前夫。
她摄于37岁时那张旗袍照,又端庄又舒展,不亚于任何一个“名媛”。
似乎,这结果应验了徐志摩向她提出离婚时说的那些话:“真生命必自奋斗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这个曾经带给她痛苦的男人,也以一种不无残忍的方式解放了她,这或者是我对徐志摩无法评价的原因,孩童般的残忍与孩童般的智慧,在他身上融为一体,假如“赤子之心”可以当一个中性词的话,我愿意把这个词送给他。
不久前看到一本传记,扉页上引用了传主的一句话:“我一生中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生为女人,确实会受到更多的侮辱与损害,但强有力者,一定有能力让自己活得更有尊严。这种力量,有时还体现为一种态度,张幼仪在她的命运面前体现的那种沉静、坚毅,尤其是那种开放式的姿态,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态度,从她的角度,也许可以拟出另一句话:“不要仅仅因为你是女人——是那个时代里的女人”。
(徐志摩的结发妻子张幼仪)
(电视剧《人间四月天》剧照,刘若英饰演张幼仪)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闫红 著名作家,曾用ID忽如远行客,尔林兔等。《误读红楼》、《他们谋生亦谋爱》等畅销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