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兹此书当然是一本在伟大小说大师们墓地上跳舞,甚至吃他们尸体之书。
每一个短篇皆仿拟每一个作家清楚被辨识记忆的文字风格。他们习惯操弄故事中角色的感伤、自虐、脆弱或疯狂。他们(爱伦坡、爱蜜丽•狄更森、马克吐温、亨利•詹姆斯、海明威)被拉至幕前,成为心理学案例,成为不断累聚阴影的怪咖。这调度及炫示的“二十世纪文学教养”何其深不可测,如波赫士的那些伪神学论证与不存在的百科全书,如卡尔维诺的“塔罗牌故事繁殖机器”,读书再享受阅读之快悦时,同时检阅、覆盖了一次自己读过(或没读过,仅是对经典之印象)的这些文学大师作品的地貌。
这些“超小说”用一种画框(这些成为经典的伟大作家之冻结侧脸)想当然耳禁锢着那些疯狂、暴乱、孤独……一种静置的傀儡剧场:熟谙的对他们作品的阅读印象,作为隐形的交错弦丝。乃可以启动这些即兴、狂想的恐怖漫画,一种几何学式的精准和隐喻。(无需再走过那庞大铺陈的身世情节之旷野来建立一角色身世之幻觉默契)。一种“箱里的造景”。
在《爱伦坡遗作,或名,灯塔》,一种华丽、疯狂、尸体腐败之孤寂感铺天盖地将叙事的狂欢淹没。小妻子在宴会演唱中吐血而死的意象,锢固这个写“遗书”的不幸的人。爱伦坡不再是我们熟悉的那爱伦坡,变成一个“生物被困在绝对孤独状态下,被无聊感“窒息”、电流停止活动,在细胞层面之系统化崩解”的实验品。
其中,《克莱门斯爷爷和天使鱼》,附会繁衍马克•吐温晚年收藏十岁至十四岁少女作为“我的天使鱼”的故事,特别让人恐怖发冷。那或不只 是牌戏棋谱地再一次探勘了纳博可夫《罗丽塔》与川端《睡美人》曾踩进的幽微祕境:一种以暮年老人之哀感、肉身衰败自觉。俗世权力与时间之相对自由并虚无才可能卸除男性动物性杂质而领略的“纯真之美”:非灵魂、飞肉体、幻觉般的存在,掐捏在极短暂时效隔间的小妖、发光脆弱神物。这样可能在于各民族不同变态文化规训中而封印的,“针尖般巨大的感觉”,在这个“大师虚构”故事中非以恋童症的疯狂、畸形、恶德之花的形式展开:反而是以马克吐温本尊、暮年老人的纯真、时光悔憾、脆弱……一种纯洁光氛的罗曼史剧场的自我祕密构造。结尾的坏毁与老人任性将不合意的玩具(天使鱼)丢弃的残忍,却又隐祕回奏这本书诸多短篇的一个统一赋格:作家作为一伪上帝,伪撒旦,常失控地无法处理那些伟大作品 与真实世界的暧昧边境。梦境里的东西跑进滤水箱便变成腐臭尸骸。
《大师于圣巴托禄茂医院》,亨利‧詹姆斯耽迷于那些战争濒死士兵们年轻纯洁的肉体,这多么变态,一个小说大师混迹在战地医院,因为源源不绝会运来那些被砲火重创、两眼茫然的“男身”,但那确实也符合二十世纪伟大小说家们耗竭 灵魂以榨取经验的浓缩和快转。大师对那些尸体祷告:“亲爱的孩子们!我的爱!你们活在我体内。但是没有人可以知道你们的存在。连你们也不行。”
海明威的男子汉(或那背后的虚弱)、吞枪前夕的末日之景、药片、胶囊、药丸、导尿管,奇怪的既与这些作家意图神祕化的自我形象颠倒逆反又如此合情合理(描述他们的句子便是引自他们作品的水渠):宁静、美丽孤独,心脏感受到的愤怒、战争、狩猎。爱蜜丽‧狄更森变成依比例缩小的“复制人”:《银翼杀手》、《AI人工智能》,一个可以启动加速模式的少女机器人。这样乖异怪诞的奇想,使得这个“豪华复制人”的狄更森降临在一对平庸夫妇家,成为他们的小女儿,可以繁殖伪拟纪念馆的“她当时生活其中之场景”。
这个意淫、亵渎和最后的恐怖暴乱只是曝光一闪一个事实:天才是不可能复制回“正常”的生活时光里。天才少女诗人被封印在“狄更森”的故障回路里,── 一如海明威、爱伦坡、亨利‧詹姆斯──她只能跳针、重播的写诗,乃至被那主人里的丈夫乱伦强奸,这篇算是这一组小说里狂想弧度最大的(或因主角是唯一的诗人、无小说话语可援引仿造),却也将全书之“偷窥伟大作家”恶戏拉高至一脱离“美国经典小说导读并习作选”,高度技艺化的疟仿陷阱──任何一个浸淫日久并有天分的文学教授皆可能制造的另类选集,如郭强生在序言所说:可能有一本伪写张爱玲、鲁迅、沈从文、顾城或曹雪芹、冯梦龙、施耐庵的怪异小说。
《狂野的夜》展示了这样必然的“箱里的造景”,同时提出了不同切面的小说家密室之伦理黑暗面:他们皆是被更高意志通过的尾兽,他们快转、吞噬经验、无道德的猎食他人的爱与灵魂……种种种种,但我们将之冻结成一时光踯蹰之小剧场,会发现那是一违反正常人能承受的地狱变、无间道,这是我读此书的恐怖之处。
这书的台湾版,小说家郭强生在导读中写到一段很有趣的话:如果华文小说也出现像卡洛这样“嬉耍经典”的小说,譬如“张爱玲少女机器人”之类,那不知多好?
这书在台湾出版时,还没出土张爱玲那两本“失落的英文小说”《雷封塔》、 《易经》。后来读到这二书,觉得处处细节都比之前的张爱玲,幽微、窒息,也世故。她写一个孔教和商遗民的处处猜妄,处处抓不到,他们阳奉阴违的整个镂空笼网,我觉得读着在细节里好像她一直编织、再覆盖(尾巴烂掉了,可能她封闭写“恨书”终于失控)。我真觉得她被那个小宇宙锤瘪、疯狂的很恐怖,慢慢吐沙,仍历历在目,觉得她只是不会起飞的那些印度顶尖小说家的头脑,或像略萨、波多尼奥,这些人写潮湿、黑街、烂人、悲哀男女。
但张就是写这整个倒掉但还一直关着这些怪女人的雷峰塔。她后半生活在美国,变怪老太太“贴壁而行,惊惧忧疑”,也或知道在英语出版世界出头无望,废了,因此更长时间啄磨品味童屋里那一屋子的大人,是怎么废的。也有意识到特写那一辈人(中西失格、胡椒)在夹层里,孔教世界(雷封塔)有模有样,照本宣科、阳奉阴违,“像谷子,在磨坊被碾”,或更是商遗民,后头连国家单位的下意识都破碎了,只是个人的体验。她的精力全花在琢磨“骇笑”那不可思议的甚至不假道学了,直接就愁眉苦脸在改朝换代不同政府当官,但又有一个仆佣盘附依生的断了农村生养的楼下世界。
她也提到鲁迅,但她或本就是个敏感、不刚烈的,一直在用素描把鲁迅街坊化,小型公共广场(其实是街市)的礼教世界狂人,一个印象派的可憎的整团,室内化,人脸素描慢速定位。当然我们是又在“其后”的参差落差,或留存结块,或被清洗彻底的又其后了。但她的西方小说教养,她能橇开的小说维度也就那个区块,但她《雷封塔》写孔教、《易经》写老子,从前用过的材料重新再用,却不再是上海展廊,而是这个“无间道”,一个绝望的静止(禁锢白蛇们逃出的疯了如她妈她姑,在里头缠斗交涉的变态如老七后妈那些老太爷的正室或姨太,无能力的如那些老女仆环聚着宝卷说主人闲话,用废了就像坏冰箱被搬走),一个绝望的变动(没有一个是可信的,没有一种情感教育不是在夹缝教她当情感的戏子)。佛教体系两大对立,就是一个讲本体、中观、如来藏;一个讲无限的幻变、缘起、唯识,许多只是变戏法想将之统合,一个先设定写静,一本设定写动(变)。
我真的觉得她是有意识去(用小说)潜进那个稠状的世界,将之显影,甚至可以这么戏说。那象是时光无尽延伸,那个在美国匿踪、老去的张爱玲,不断回望那个光影晦暗的小房间,不断描图刺绣、细细修改,重造一个漂流在文学史之外的“少女张爱玲机器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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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台湾版由英属盖曼群岛商网络与书股份有限公司于2009年推出。
作者:骆以军,台湾中生代最重要的小说家,作品以小说为主,兼及随笔、诗歌。长篇小说《西夏旅馆》2010年获得“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首奖。著有《经济大萧条时期的梦游街》《西夏旅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