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媚:不依傍大师的自由写作——我的写作心路

写作时,我常采用“半闭关”的方式,上午写小说,下午才读书。跟平时不同,平时经常清早躺在床上看书,但此刻,早上的清醒大脑要留给小说写作。初稿写作完成后,一般会休整很长时间。比较认真的阅读是这个阶段。好些阅读,都是和写作有联系的,这可能是不自觉的选择。

还记得写完长篇小说《实习记者》之后,我读了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信》和汪曾祺的《晚翠文谈新编》。这两本都是谈文学写作的。刚刚进行了长篇写作,这时再看此类书籍,感受要比以前深刻许多。

长篇小说初稿写完之后,先进入巨大的兴奋之中,觉得极有成就感。过一阵,又陷入沮丧和沉郁。在网上,碰到一位熟人,被他追问:你要写什么?你要写严肃文学还是畅销小说?你以哪个大师为标准?

这猛然一问,马上把我问晕了。我心里可没这么想啊。他就此对我进行了一系列批评,搞得我惶恐不安。似乎真的已经掉进庸俗又黑暗的泥潭里了。前面的几十年似乎全部白活了。

进行了两天的反思,忽然发觉了他的问题的问题。他问的其实就是:你为什么写作?这个问题我曾是想过的。也曾经是很清楚的。为什么写作?写作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啊。它可以到达我不能到达的其他人生。它补充一个人的生命。它让一个人就像活了许多,拥有许多种人生。

这是我的个人看法,相信许多人的目的跟我是不同的。所以以哪位大师为目标,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像有些人以某些最高奖项为目标,对我来说更是扯淡。我就是因为想写才写的。

后来读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信》,他谈的是写诗。谈目的,他谈的很明白,他说:走向内心。这道理其实我本来是知道的,只是会一时被人问糊涂。想明白了,就安宁了。不再怕别人的批评。

看汪曾祺的文章,很惊讶地发现,我的许多观点和他很近。比如汪曾祺谈结构时说:

——“戏剧的结构像建筑,小说的结构像树。小说的结构是更内在的,更自然的。我想用另外一个概念代替‘结构’——节奏。中国过去讲‘文气’,很有道理。什么是‘文气’?我以为是内在的节奏。‘血脉流通’、‘气韵生动’,说得都很好。小说的结构是更精细,更复杂,更无迹可求的。苏东坡说:‘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说的是结构。章太炎《菿汉微言》论汪容甫的骈体文,‘起止自在,无首尾呼应之式’。写小说者,正当如此。小说的结构的特点,是:随便。”

汪曾祺关于结构,还说到过,有的人以为是在搞结构,结果是被结构搞。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其实早先结构厉害的小说最容易吓到人了。

就比如法国新小说派的好多作家。特别是那个罗伯·格里耶。最先看他的《橡皮》的时候,觉得真是有趣,故事重重叠叠,非常好看。就一口气买了他好些书来看。今年还买了他的近作(书名现在都忘了),看了很长时间,看不下去。因为除了结构,的确没什么东西。而那结构,我早已从他其他的小说中熟悉了。了无新意。

再之后,就把《汪曾祺小说经典》一篇篇地读完了。汪曾祺小说有些非常好,完全是大师之作,有些却很平庸。仔细辨识,发现,似乎是作品表现内容决定的。

他写1949年以前的内容,写得非常生动,细腻,有幽默感,有悲悯心。写乡情人事,写西南联大,都写得有趣又意味深长。他写的1949年以后的内容,差不多都立足北京在写作。乡土感没有了,细腻的观察没有了,低平的视点也没有了。内容都急吼吼地直奔主题而去。而主题太像中心思想了,急于揭露和批判。就浅白了。

我刚刚发现这点的时候,大惑不解。因为这两类小说,他的写作时间却是相差不远的,应该不会是创作思路变了吧。除了自由的原因,可能还因为,他在1949年之后,他的想法真的就被改变了,他观察到的世界,就是这样了。他是个忠于生活的作家,忠于的是自己所见所感,可是缺乏思考能力。所以,1949年前的世界,他感受到的,更像他的老师沈从文感受到的。1949年后的世界,他感受到的,就像很多普通人感受的一样扁平。这就写不出好作品了。

之后就读到的伟大的小说是马尔克斯的《迷宫中的将军》。他一改平日我们熟悉的手法,采用了写实的风格。进入过程没有他别的作品让读者感到轻松,但我的心还是被作品中的那个末路英雄的性格和命运紧紧抓住了。书里的那个将军,玻利瓦尔,被辉煌的命运抛弃了,孤零零地走向生命终点,一个征服了南美大陆的人,最后被必然打败……这看得人心里揪起来了,合上书,好久不能平静,不能放下。

马尔克斯虽然写作风格改变很大,但时不时地,我在篇中读到很多熟悉的东西。比如河上的最后旅行,让我想到了《霍乱时期的爱情》里最后在河上的旅行。到达一个小城,那个城市的疯狗咬了孩子,于是全城开始屠狗,这也是《爱情和其他的魔鬼》的开篇。有个人丢失了行李,在无望地等待邮件,甚至将军后来也在等待邮件,这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的另一个版本。将军年轻的时候曾躲过很多次暗杀,有一次,他不相信盛传的暗杀即将来临的消息……这是《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的影子。大海泛着腐败的浓郁的花香,这个意象也在马尔克斯的短篇里经常出现……

正因为不停地读到这些熟悉的意象,所以我很好奇,他是先有这些中短篇,再有这本长篇的,或是反过来?到后来,读到后记和时间,发现,应该是先有这些短篇,再有这本长篇的。《迷宫中的将军》的出版后记写于1989年1月。可以想见,马尔克斯平时迷恋的某个意象,他便拿来做短篇,到长篇适合的时候,再拿出来用。他的短篇因此很精致,长篇因此变得丰富。

可见,短篇的训练对于小说家来说是很必要的,而题材永远不会被浪费。哪怕像马尔克斯这种小说天才,他也没放弃不停地训练。小说呈现出的自在无拘,背后是永不停止的思索和耕耘。

(原标题:《行文当得大自在》)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西门媚  小说家,独立作家。代表作品长篇小说《实习记者》《看不见的河流》、随笔集《说我爱你》《结庐记》等。先后在《南方都市报》《南都周刊》《21世纪经济报道》《东方早报》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小说多发于《信睿》《山花》《芙蓉》《长江文艺》等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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