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讲“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乃是分成两个层次:低者是“认(可)命”,承认“不可奈何”;高者是“认(识)命”,如此方能“安之”。
在作者看来,因为我们只是站在生的立场体会从生到死这一变化,关于生与死的认识难免带有局限性,我们并不知道假如站在死的立场对此会有什么看法。知并不限于生之所知,应该立足于一个更大的一并包容了生与死的立场去看待这一问题。“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大宗师》),是把生与死分别看成属于一个总的过程或大的循环之中的两个阶段;从同为“阶段”这点而言,彼此也就没有差别。
死生都是我的“命”,把“命”当成一个整体来接受,对待它的任何一部分就应该是相同的态度。是以“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
我读《庄子》,总觉得作者将生死之事看得很重,“死生亦大矣”(《德充符》),乃至非要有种说法,非要从这种说法中得到解脱不可。“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既是减弱生的意义,更是减弱死的意义,是通过减弱生的意义来减弱死的意义。
孔门之中,以曾参对生死问题感受最深。
《论语·泰伯》云:“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这里“启予足,启予手”一句,注者多联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解释为曾子叫小徒查看一下,是否因病致有毁伤。此说殊无意味。刘宝楠《论语正义》:“揆《古论》之意,当谓身将死,恐手足有所拘挛,令展布之也。”曾子是要“小子”趁自己死之前,动动他的脚,动动他的手。其意若云:现在我还活着,还能知道,你所接触的也是一个对此还能知道的活人;等到我死了,你接触的就是一个死人,他不存在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想起张爱玲在《年青的时候》中所说:“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礼记·檀弓》有一个孔子的故事:“孔子蚤作,负手曳杖,消摇于门,歌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既歌而入,当户而坐。子贡闻之,曰:“泰山其颓,则吾将安仰?梁木其坏,哲人其萎,则吾将安放?夫子殆将病也。’遂趋而入。夫子曰:‘赐,尔来何迟也?夏后氏殡于东阶之上,则犹在阼也。殷人殡于两楹之间,则与宾主夹之也。周人殡于西阶之上,则犹宾之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畴昔之夜,梦坐奠于两楹之间。夫明王不兴,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将死也。’盖寝疾七日而没。”
显然孔子与曾参同样“知死”,唯此节读来更有一种苍茫之感,真乃暮色四合,大限将至。孔子死前对子贡说,“尔来何迟也”,也是差不多的意思。子贡听到孔子的歌儿,“遂趋而入”,但孔子还是埋怨“尔来何迟也”。他是希望能和这位深深理解自己的学生——读《论语》中子贡关于孔子的议论,当能体会这一点——多相处一会儿,然而他也知道,这已是不再可能的了。
《论语·先进》所云“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也许应该联系《里仁》篇“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来理解。死作为结局是确定的,必然的;但另一方面,生是可能的——在结局到来之前,人的一生可能具有不同的意义。孔子是以死为下限,反过来强调生。“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泰伯》)一部《论语》,讲的都是如何在有生之年使生具有最大意义,亦即“闻道”。这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例如:“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述而》)孔门师徒同样将生死之事看得很重,却以一个比《庄子》所说消极的结论为前提,得出了另一个积极的结论。因此也就获得了解脱。
孔门的积极,庄子的超脱,我都能懂得;但我更在意的却是孔门师徒话语里的这种“现实性”——他们道出了人类无法逾越生死的永恒悲哀。
母亲从前写信对姐姐说:“记得我‘文革’后第一次去杭州,路上经过无锡,买了蜜汁的豆制品,自己舍不得吃,要回北京留给你们吃,车上又热,我总折腾这点豆制品,对过的八十老太说:‘你自己吃了吧。孩子都年轻,有的是机会吃,你应该多考虑自己。’那时我还不理解她的话,是的,做母亲的只要能享受一点就想到孩子。”
在母亲身后读到这番话,我备感心酸。母亲去世之后,我一样接一样地想着我或她在她生前没有做的事情,心中多有遗憾。由此接着又想到,所有事情差不多都是那时可以做的。假如做了,也就不再是遗憾。没做,就没有再做的机会了。死亡断绝了死者的一切,也断绝了生者与死者之间的一切。她的所有现世的愿望再也不能实现,我们有关她的所有现世的愿望同样再也不能实现。
生死之间,与其说是界线,不如说是隔绝。无论“给予”,还是“接受”,都不再可能。无论已经去世的母亲,还是仍然活着的我,两方面的机会都被死亡剥夺了。
死不仅仅是停止,死是消亡。
谷崎润一郎在《〈异端者的悲哀〉前言》中说:“死是nothing,是无,而生总归是something,是有。纵使磨难再大,something肯定比nothing好得多。”
形容死亡的成语很多,还以“香消玉殒”最能体现死的本义,尽管它通常只用来比喻美丽女子的辞世。这四个字道尽了曾经如此鲜活、如此宝贵的生命丧失消逝的过程——那么迅速,可又那么漫长。终于不见影踪,无从追寻。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止庵,本名王进文,传记和随笔作家。著有《周作人传》、《樗下读庄》、《老子演义》、《神奇的现实》等二十余种著作。编订整理《周作人自编集》、《周作人译文全集》、《张爱玲全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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