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因酒结缘的好友朱勤奋

朋友是这么一种人——当与他在一起时,我会更富有人性。

认识老朱是在四年前一个乏味的江湖酒局。他坐我旁边,笑起来像个镇长,不笑的时候,则像个村长。我挺烦他的,直到他突然耐不住喊了一嗓子:“今天有没有酒啊,这桌有没有人想喝酒啊?”我赶紧附议,已经很无聊了,没酒那还不无聊得要死啊?

酒来了,老朱一喝起酒就变了,滔滔不绝犹如永动机,略带笨拙然而赤诚。老朱喜欢抬杠,可往往他大声反驳你之后,不过是用自己的话把你的观点复述一遍,又或者跟你的观点并不冲突。譬如,你说宣传部长的本职工作就是“反人类”,他会喘着粗气反对:不是这样,有些宣传部长对自己手下很好的!

老朱喝酒闹了不少笑话。他跟人秀在老家院坝光膀子喝酒的照片,完全不顾自己一身瀑布般飞泻的肥肉和E罩杯的乳房,别人看了是什么感觉。他还抢着送酒桌上的女孩回家,纯粹出于骑士风度,却浑然不知那女孩是酒桌上另一哥们的追求对象。还有一次,在长沙喝酒回酒店,五星级宾馆耶。他喝大了上厕所,不小心把自己锁在门外,只穿了条内裤,呆站在长廊,像东莞被抓的嫖客一样无助。有教养的上流人士在他身边走过,第一眼看见莫不在心中闷哼一声,低头疾步离开。老朱发现,宾馆有许多摄像头,他的胴体被以很多角度摄了下来,很可能成为保安送给女朋友找乐子的素材。回北京后,他在杂志上做了个专题《摄像头下的中国》。

老朱是个敬业的杂志人。我们在北京喝酒,他喝了八两白酒,还坐地铁回办公室写卷首语。我们在缅甸开会,晚上聊到11点多,他回房后写了两千多字的缅甸媒体印象,第二天早上又写了两千多字的缅甸新闻教育印象。

我叫他朱勤奋,他开始没意见,想了会儿抗议了:“什么朱勤奋,让人想到猪坚强,不好不好”!

老朱确实勤奋。他每天坚持早晚日课,手抄《诗经》和现代诗,然后拍下来发朋友圈。开始我觉得他是找存在感,后来发现不是,他就是喜欢抄诗带来的平静和愉悦而已。

他坚持写日记,一年下来是30万字的规模;写读书笔记,写专栏,一年下来又是40万字。

他总是有无数要写的东西,犹如压路机一样在写作的道路上一步一步压过去。他闲不下来,也不知道疲倦。可写这么多,似乎也没让他瘦一点。

老朱是有老派情怀的人。老派意味着一些固执,一些保守,一些纯真,一些骄傲。情怀,则无非是比一般人更不容易中时光的毒手,不愿麻木不仁也不愿老于世故,始终努力去理解人性,始终保持对个体的关怀。

老派情怀还表现在对故乡的态度上。老朱是60年后,我是70后,我们都热爱故乡。我们喜欢赫尔德的那句话:“乡愁是所有痛苦中最高尚的一种痛苦”。我们也为里尔克的那首诗深深打动:“捷克人民的歌声,这般甜蜜又深沉;被它感动的心灵,欣喜得想要哭泣。当一个儿童在土豆地里咿语;穿过长夜守望者的梦,它的清唱来临。纵使你远远离开,到世上最寂寞的所在,往后的岁月,它执著的声音,仍然会萦回在你的心里。”

在故乡风物随笔集《江南旧闻录》自序中,老朱写道:“故乡的水土有一种神秘力量,在人们出生的时候,便规定了他们的未来。人们在那里住过,便会受其影响。住越久,它便将每一个人缠住越久。这就是故乡”。这段话,我感觉就是自己写的。

老朱本是体制中人,2004年辞去公职,成了专业杂志人(大约在同期,我所在城市的一个报人,却想方设法进入体制内,谋了个宣传部长。现在,那个宣传部长已遭双规)。老朱认为,每一本杂志都应有自己的立场和价值判断,一个好的主编会恪守杂志的价值判断,形成与众不同的风格和底色。价值立场才是杂志真正的底色。好的杂志是有灵性的奢侈品。他说:“在如今这个时代,还能够用自己的文字,表达情感和关怀,并赢得朋友们的尊敬和支持,是多么奢侈的事啊。而这,也才是真正的杂志精神”。

老朱试图用杂志来叙述普通人的生活,进而描绘活着的中国,“犹如以巨眼俯瞰平原河流、峻岭幽谷,看到活的中国的心脏和头脑,偶尔甚至能够窥见它的灵魂”。

不过,老朱也明白自己的局限。他说,“我在体制内的时间太久,松不开手脚了。我的头脑里有把剪刀,自我审查已经深入骨髓。”

今年很可能是老朱杂志生涯的最后一年,因为复杂的商业与人事因素,他从总编岗位上离职,所带团队也星散。

吃散伙饭那天,他早起,坚持晨课,抄勃洛克的《在你眼中》:“请记住那凄凉阴晦的日子,萎靡蔫黄的树木,一片愁容……但我仍然看到:爱情、希望和信心,在你眼中!”

那天的老朱,真是不容易。中午,他跟同事吃散伙饭,他没哭,其他同事都哭了。他喝得大醉,坐地铁回家,在终点站被乘务员叫醒。回家倒床就睡,醒来已是晚上11点半。

然后你猜老朱干嘛了?跟爱妻抱头痛哭?没有啦。自己偷偷抽泣一阵子?也没有啦。答案是,老朱打开电脑,写了四千多字的日记。你说,我叫他朱勤奋,他有什么好委屈的?

两个月后,在仰光坐慢火车,他掏出手机,给我看那天的日记。我看完很感动,正要说点什么,他拿回手机,说:“我给你念念吧”,然后就把我刚看完的日记又一字一句地念了一遍。

因为体型的缘故,人们觉得老朱似乎永远不会悲伤,但我知道,这次受挫让他很难过。在车上,他叹着气跟我说,自己已经46、7了,却一事无成。我说:“你已经有成就了。不是最终的胜利者才有成就,执著的途中人,其旅行本身也已是成就。你和我都喜欢的那首卡瓦菲斯的《伊萨卡岛》,不是说得很好吗?——让伊萨卡常在你心中,抵达那里是你此行的目的。但路上不要过于匆促,最好多延长几年,那时当你上得了岛你也就老了,一路所得已经教你富甲四方,用不着伊萨卡来让你财源滚滚。……如果你发现它原来是这么穷,那可不是伊萨卡想愚弄你。既然那时你已经变得聪慧,并且见多识广,你也就不会不明白,伊萨卡究竟意味着什么”。

好了,老朱,现在我还想对你说一些话。我当然不会说你永远是我心中最牛逼的杂志人一类的鬼话,但我要说,你是我佩服的杂志人,喜欢的朋友,你的勤奋执著如马刺一样激励我,你的真诚坦率让我想随时随地与你喝一杯。我还要说,你的身体现在没什么问题,但酒要少喝。醉后何妨死便埋一类的话,说起来很魏晋名士,但当不得真。你在酒桌上坦荡,不设防,有时也要稍微多点心眼。说实话,没有一个嗜酒、话多、人又憨直的胖子在酒桌上不被人往死里灌的。

(《看天下》专栏,此为全版,比刊出版多出一千字)

作者:宋石男  专栏作家,西南民族大学教师,为《南方周末》、《新京报》、《东方早报》、《看历史》等平媒撰稿,现在《看天下》开有备受好评的“风物志”叙事专栏,在《南方都市报》开有个论专栏及历史评论专栏,在《新快报》开有“微言宋听”一周微博点评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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