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年的今天,也就是2012年4月1号早上,我收到葛牧云教授一个邮件。主题栏上写着:“紧急:务必在中午12点以前打开”。
我一看就毛了,不知出了啥事,心脏砰砰乱跳。
鼠标一点,邮件打开,洋洋洒洒一大篇。这有点怪:老葛跟我不止讲过一次,他周末绝对不干正经事,怎么会在礼拜天写这样的长篇大论?
我匆匆地看完邮件,写得满有意思,但我还是不明白,那玩意儿有什么“紧急”。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杭州开会。有天晚上没事,几个人在他的屋里闲聊。
我问:“人人都说孔夫子教‘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但翻遍《论语》,里面从来没讲过孔子教数学。这是怎么回事?”
“《论语》是孔子的学生记下来的,”葛先生回答,嗓门不大,带着很重的浙江口音,但还能听得清。“要么就是孔子压根没教‘数’,要么他教得不咋地,不值得写。”
开完会,大家各散东西,以后一直没有葛先生的音讯。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有时几年不理睬你,给他发邮件也不回。突然之间,他又会冒出来,主动找上门。
我早就习惯了。
【二】
葛教授的邮件先向我道歉,说他在杭州讲错了,孔夫子确实教过数学。
他说孔子责任感特别强,不论给学生讲什么,绝对不会就事论事,都是为了有好的社会后果。当时世道不太平,孔子希望回到西周的老日子,所以总跟学生讲西周天下一统,事事美妙。
有一次,鲁哀公打听为土神祭坛种树的礼节。孔子的学生宰予说:夏朝种松,商朝种柏,西周种栗,目的是吓唬百姓,“使民战栗”。
孔子马上责备宰予,说不该把这事告诉别人:“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的成语就是这么来的。
“成事”、“遂事”和“既往”的讲法说明西周确有其事,“说”、“谏”和“咎”的讲法说明孔子也觉得西周的做法不地道,但他就是不准对西周讲一个不字。可见孔子不是特别在乎观点本身是对还是错,最关心这么讲后果是好还是坏。当然,什么叫“好”,什么叫“坏”,大家经常有不同的尺度。
那年头诸侯王各据一方,得意洋洋。他们当然不会听孔子的话,交出实权,乖乖听周天子使唤,所以老夫子很不得志。后来,朝廷牢牢控制了全国,董仲舒叫皇上推崇孔子一家之说,压制所有不同意见。汉武帝知道这对自己揽权大有好处,眼睛都不眨就照办了。于是孔夫子成了圣人。
葛先生的邮件说:“你看看董仲舒给皇帝的对策:他力挺孔子,不是说老夫子的观点符合事实,是真学问,而是说它管用,可以像堤坝一样阻挡百姓做朝廷不高兴的事。”
【三】
后来汉朝人编造了好些孔子的主张。
老葛说:“我早就怀疑他们删改了《论语》,现在有确实的证据了。科学家在南美亚马逊丛林里找到一大片的摩崖石刻,是王羲之的隶书,在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前就弄上去了。大部分文字还能认出来,内容就是《论语》的原文。里面有孔子教数学的记载。”
大家都知道孔圣人“因材施教”的故事:
子路问:“听到一个道理就该马上照做吗?”
孔子不赞成,说:“怎么可以不先问问父亲和兄长就去做呢?”
冉有也提出同样的问题:“听到一个道理就该马上照做吗?”
孔子点头说:“对,听了就马上做。”
公西华大惑不解,问老师对同一个问题怎么会有完全不同的答案。
孔子说:“子路脾气冲,所以压他一下。冉有性子慢,所以推他一把。”
葛先生的邮件写道:“古往今来,这个小故事不知得到多少文人的喝彩。历史书和教育学家都在啧啧圣人因材施教的高明。现在他们又该欢呼了。”
他说,亚马逊的石刻讲完这件事,后面还有一段:
子路做了一道数学题,问:“得数是三百六十二,对吗?”
孔子说:“怎么会有那么多呢?是三百五十二。”
冉有也做了这道题,问:“得数是三百六十二,对吗?”
孔子说:“怎么只有这么少呢?是三百七十二。”
子张问老师怎么回事。
孔子回答:“子路的脾气还是冲,得再压一压。冉有性子还是慢,要再推一把。”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袁征,华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不满十七岁进工厂当学徒,文革结束后考入大学。出过《孔子·蔡元培·西南联大》等几本书,发了“The Capital Revolution: A Case Study of Chinese Student Movements in the 1920s”等一些论文,还写过《最好的父母》之类散文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