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喜欢写作的朋友都喜欢问，怎么才能写完长篇小说啊。我经常简单地回答：“坐下来写下去。”这虽是句实话，但听起来还是不得要领。我也曾对自己能否写出长篇，没有一点儿信心。
还记得2006年年初的时候，和好几个写作的朋友约定，我们同时来写一个大东西吧。现在想来，要和朋友约定，要互相监督，完全是个借口，只是想给自己找一点压力。
那时，我一直怀疑自己能否写完一个长篇，我认为我是个不专一的人，是个缺乏毅力的人。我和朋友们约定，从春天开始，从植树节开始，就像是在那天种下一棵树。
三月一日，我便开始动手写了。也在那天向朋友们汇报，告诉他们我“偷跑”了。
但现在向大家坦白，当时准备工作我已经做了很久。构思了好几年，2005年，就写了一个开头放着了。除了构思的准备，也做了非常现实的安排，比如我请了一个钟点工，每天上午到我家打扫房间、做午饭。她不知道还担任了一项了不起的隐形工作，监督我的写作。我特别不习惯跟别人同一个空间，所以，她在我家活动的时候，实际就逼迫我呆在自己的书房里。杜绝我到处游荡，在花园和房间的各个角落消磨时光。
在真正动手之前，我还向好几个写过长篇的朋友讨教各种关于写作技术。是的，纯技术的讨论。也参考了好些大作家的心得，讲他们如何坐写来，一笔笔地，最后写完长篇，而不会烂尾。
有的作家采用过全闭关的作法，到山里与世隔绝一段时间。我想起来就觉得可怕。
我采用的是“半闭关”。上午钟点工到我家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书房里工作一会儿了。写到差不多的时候，就可以休息了。这时，正好稳稳地吃上午饭。下午就以玩为主，放松大脑。
这么打算好以后，真正在写的时候，仍是两股战战，每一步都觉得好难。
现在翻看那时的日记，还记载着每一阶段的心情。
有一则叫《闭关三日小心得》：
“1.写字原来是个很累人的活啊。上午写了，下午脑子里就混沌一片，不知该干什么好。2.长篇实在是个可怕的事情。开始写，就开始佩服所有写完过长篇的人。呵呵。短篇实在不算什么。所以博尔赫斯就不能跟马尔克斯比。3.我渐渐地就知道哪些是糟糕的写法。虽然没有找到好的写法。4.才明白了那谁谁谁写成那样是什么原因。5、搞文学评论是多么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事啊。我保证以后不再对别人的作品那么苛刻。至少人家写完了。”
“至少人家写完了”，多么朴素的想法啊。现在看见这句话想笑，但当时就是这样的心情，觉得能持之以恒地写完一个长篇，从操作上来看，都是一个大工程。
我还记得更早的时候，如何写得更长这个问题就很困扰我。我跟朋友讨论写作方式，以前，我是要在脑中全盘想好才能坐下来写，然后一气呵成。一个人的脑容量能有多大啊，所以，那时常写的都是短小俏皮的文章。
那时，也已经写了一些短篇小说。但短篇小说跟长篇还是完全不同。短篇小说几千字到一万多字，差不多仍可以按照写专栏的方式来完成。想得差不多了再落笔。起承转合全部清清楚楚。
在《闭关一旬》里，又总结道：
“渐渐地每日写作就变得像工作一般。关了电脑，就不知明天会什么样。但第二天早上打开电脑，顺着就下去了。就像自己在看连续剧。当然，这样写出来的东西，读者会是什么感觉？会不会读不下去？我经常读小说就会觉得，连很多声誉卓著的小说都让人觉得难以阅读。
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觉得坚持写下去，对自己来说就已经不错。
又想着，写完再来修改罢。
关了电脑，随手拿着报纸，看到莫言谈长篇写作。他反复谈的就是长篇要够长，人物要够多，情节密度要够。
其实，我现在觉得，人物多实在太好做到了，只要能坚持，长也不是个问题啊。人物多反而比人物少好写呢。多就可以泥沙俱下，少些推敲和考虑啊。
想当年，阿多写《黑字》的时候，小说中非正常死亡的人就有四十多人，这人物就够多吧。
莫言的话，是要听还是不要听呢？
呵呵，我就是那种要打腹稿的人。写专栏的时候，差不多是早上躺在床上想想，然后起来，一口气写完。如果稿子要得急，没时间构思，那文章里面就会有很多饶舌的话。
这种方式一直阻挠我写小说。所以我得克服。得重新找到表达方式。 ”
现在回看这一条，就明白，在写了十多天的时候，写作的长度就不再显得那么可怕。
我慢慢地找到了连续写作的窍门，比如，每次停笔的时候，都留一个“活扣”。留一个明显好衔接的情节，第二天接下去不吃力，进入很快。
如果写得顺手的时候就多写一些，但不要把顺手的地方写完。第二天开始的时候，是个好写的段落，既是对自己的奖励，也是让自己熟悉语感，准备进入不轻松的新内容。
后来，我知道，几乎所有的大作家都是用这样的方式衔接长篇写作的。
到了一个月时，我又记录道：
“心情慢慢平静，每天像上班似的，早上就坐到电脑前，看一小段前日的东西，然后接下去写。
每日有点像看连续剧，因为剧情我只有在写的过程中才知道。写到一千七八，便写不动了，觉得脑子转不动了。于是就休息。这种状态有点像坐班。有点像在一个国营单位坐班。（当然，我从未在一个国营单位呆过。呵呵。）这种心平气和有点像。没人管束，自己却不乱跑，也有点像。
这两日正写到一个讨厌的人，有时心情也会被这讨厌的人影响。这倒让我想起以前的那些作家故事来了。”
写作进入这个阶段，就像大船启航了好一阵，已经进入深海。人物都已经有了自己的性格，沿着性格就会走出必然的道路。不同的人物交锋，会形成复杂的局面。这时，人物就领着小说在往前走。
这种感觉很有意思。有时，结束一天的写作，对于往下会如何发展，有种好奇的心情，很急切地想知道后来怎样了。作为作者的我不知道，而我的人物才知道。到了这种情况，得稳住自己，静待第二天。
放平心情是很重要的一点。写长篇对体力有很大的考验。在写作的过程中，最好不要生病，伤风感冒、情绪起伏都会给小说内容带来意想不到的变化。
从这一条之后，我有两个月没在总结心得体会，可见渐入佳境。五月的最后一天，终于敲出最后的句点。十三万字。然后记下这则：
“今天，小说终于写完了。十三万字。
还有不少问题，要慢慢修改。
不过，要自我表扬一下，先。
说的要在世界杯之前写完，
当时觉得完全是不可能的任务。
现在还差十天呢。
再次热烈表扬自己。
呵呵。”
还不止如此，当夜沉浸在极大的兴奋中，失眠了。半夜打开电脑，爬到MSN上，把签名档改成：“哈——哈——哈——，我破关了。”宛如一个练武疯子，从山洞里破关而出。但那心情，真是如此，恨不能对山谷长啸。
这个签名档惹得朋友纷纷相问，问我破关之后如何庆祝，我当时回答：“从明天起，做一个破关的人，看书，画画，周游世界。”
写完第一个长篇，除了创造的快乐，更重要的是，破除了我对长度的恐惧，对自己毅力的不自信。
至今还记得，之后的那一个月我都无比兴奋，放松自己，头脑反而觉得非常灵活，我第二个长篇的基本框架就是这时构思的。
这个月的兴奋之后，迎来的是漫长的沮丧期。接下来好几个月，我都情绪低落，睡眠不好，做什么都不行，进入一种轻度抑郁状态。我知道，这是情绪补偿。我提前花掉了太多的让人兴奋激动的激素。
几个月之后，心情渐渐回复平静，我才开始了对小说的修改。修改的时间很长，读一读，放一放，改一改。差不多又用了两年的时间。
往后，写作小说，不管是长篇，还是短篇，既没有这样的事前担心，完成后的情绪落差也没么大，主要思虑的是怎样写得更好。但第一次写长篇的经验很重要，让我清楚，这不仅是你能想得有多远，身体、精力乃至情绪，都需要做充分的准备。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西门媚 小说家，独立作家。代表作品长篇小说《实习记者》《看不见的河流》、随笔集《说我爱你》《结庐记》等。先后在《南方都市报》《南都周刊》《21世纪经济报道》《东方早报》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小说多发于《信睿》《山花》《芙蓉》《长江文艺》等期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