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作者金宇澄)
金宇澄秃顶,头发略油,黑色皮夹克,黑色高领毛衣,差点没脖子,一看就不是自己的男主角。
《繁花》里的男人,阿宝后来成了鼎鼎有名的宝总,梅瑞见他时要特意新做头发,浓芬袭人,三围突出,阿宝想来是尖头皮鞋,单排扣卡其色长风衣,不系带,头发浓密,理成平头。小毛出身工人家庭,肩膀结实,六块腹肌,和二楼娘子银凤搞腐化,银凤门前摆拖鞋,表示想小毛,摆布鞋,是想煞小毛,银凤湿淋淋坐在床上,一团白光,对小毛说,勇敢一点。
沪生嘛,做了律师,规规矩矩,老婆白萍1989年公派出国,1991年,沪生替白萍还了两万两千块的债,现场拿出三千给丈母娘,余款一周后送到,白萍给他寄彩照,后面写着:美丽的人儿在远方。陶陶在静安菜市场卖大闸蟹,沪生经过吃杯茶,陶陶讲故事,卖蛋男人和卖鱼女人轧姘头,老公前往捉奸,整个过程节奏紧凑,如同007电影,沪生约了阿宝吃饭,却移不开脚步,听完才给陶陶讲耶稣,“古代有个农村女人,做了外插花事体,广大群众准备取女人性命,耶稣就讲了,如果是好人,现在就去动手。结果呢,大家不响了,不动了,统统回去淘米烧饭,回去睏觉”。
陶陶说,耶稣辣手。
《繁花》读了一个多月,读到黄芽菜炒年糕和咸菜大汤黄鱼,我就起身,开袋四川麻辣牛肉干,辣油浸透?撒着白芝麻。读到梅瑞讲自己姆妈樟木箱里的旗袍,桃玉悲墨淡竹叶颜色,香港小姐穿香油纱,我又起身,淘宝找件中式上衣,全开襟盘扣,正红色,想好了,下面配牛仔小脚裤,红色平底鞋。我私下觉得,《繁花》这么读,正是适当,书里的人,真真假假,吃小菜,诉衷情,书外的人,慢一点,再慢一点,才能把自己慢进故事里。沪生带着小毛去看姝华,姝华翻开一本闻一多编的旧书,上面有穆旦的诗,繁体字:
“静静地,我们攘抱在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裹,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那窒息著我们的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捂,它底幽璧笼罩,使我们游离,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繁花》那个世界,饭局上下,男女私情,到底就是用言语照明,那可能的,不可能的,已经沉迷。金宇澄的语感,说是短促,却也悠长,摇曳曳颤微微,这旖旎语感率领着“一万个好故事争先恐后冲向终点”。蓓蒂化金鱼,汪小姐怀怪胎,李李入空门,小琴机关算尽,却在陶陶离婚那天,和他调情追逐,撞上生锈的铁栏杆,蝴蝶拍翅膀般飞下去,最后是凄厉地叫一声:陶陶呀。
这些故事,看似稀奇,却也不过如此,金宇澄后来讲,李李有原型,书里她出家就是结尾,书外还只是小说的中部,原型三年后自己建庙,又把庙卖给北方和尚,她去旅馆房间找和尚谈合作,撞见和尚嫖妓,最后那小妓女跟了她,也剃头出家,四处化缘,去到总经理办公室,往下一跪。金宇澄说,这些不能写。你看,那未写出的故事,不愿意早早冲向终点,它还没有开到荼蘼。
《繁花》开始不知道自己是部长篇,金宇澄化名“独上阁楼“,在网上每天写几百字,人物们先是过过生活,后来过成人生。整本书结构平淡,现实过去交叉前行,一路走往九十年代,男人们渐渐混出头面,都在外面有事体,还互相提醒告诫,沪生对陶陶说,一般的外插花,等于发一次感冒,总是无声结束,碰到一个真正的绝品女人,一不小心,日月变色,改朝换代,亡党亡国。陶陶当时不响,他后来就是如此,改朝换代,亡党亡国,亡得很冤。
而阿宝和沪生,他们的爱情只存于七十年代记忆。小说第壹章,阿宝十岁,邻居蓓蒂六岁,两人从假三层爬上屋顶,瓦片温热,黄浦江船鸣,蓓蒂头发飞舞,说,我乖吧,阿宝摸摸她的头。沪生的口头禅,“人们不禁要问”,姝华说,沪生,大字报句子,少讲讲。两人都是革命家庭,姝华看到的地方,沪生没有看见,他们走在司南路上,姝华说,再前面,香山路,旧名莫里哀路,莫里哀只写喜剧,轻佻欢畅,想想也对,一百年后,法国皇帝上断头台,人人开心欢畅,就像此地不远,文化广场,人山人海,开会宣判,五花大绑,标准喜剧。沪生不高兴听,理解不了,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要说这些?
蓓蒂变鱼后,姝华去吉林务农,给沪生写绝交信:“人已经相隔千里,燕衔不去,雁飞不到,愁满天涯…我们不必再联系了,年纪越长,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我就写到这里,此信不必回了。”人们不禁要问,沪生为什么真的没有回信?
蓓蒂变鱼,写得惊心动魄,这么一本书,唠叨琐碎,没有一句心理描写,人人都在过日子,实打实,却夹了这两页,魔幻神异。姝华好像在做梦,看见小猫叼了蓓蒂和阿婆,金鱼和鲫鱼,乘了上海夜风,一路往南走,到了黄浦江边,两条鱼跳进水里,岸边船艏锚缆绳,三只猫一动不动。
阿宝不信,说这是故事,是神话,但蓓蒂终究是没有回来,作者不响,毫无解释,任由阿宝终生困惑,思念蓓蒂。
“不响”是《繁花》的书眼,沪生不响,阿宝不响,小毛不响,陶陶不响,扉页上写着,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小毛结婚,老婆春香,以前结过婚,春香娘是基督徒,喜欢讲约伯记,快病死的时候说,约伯身边,也无子无女,无牛无羊,穷苦到了极点,照样坚信不疑,但上帝也讲了,人是一棵树,最好按时结出果子来,叶子就不枯干,这是上帝意思。其实就是催春香结婚。春香向上帝祷告,说,我要结婚了,但是“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很多年后,小毛去世前,有气无力,又说:“上帝一声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我恐怕,撑不牢了,各位不要哭,先回去吧。”上帝无言,世间众生,只能各凭肉身,撞击命运,头破血流,不在话下。
有个晚上,阿宝和李李亲热,都动了真情。阿宝说,天堂的水面上,阳光明媚,水深万丈,深到地狱里,冷到极点,暗到极点,一根一根荷花根须,一直伸下去,伸到地狱,根须上,全部吊满了人,拼命往上爬,人人想上来,爬到天堂来看荷花…人多,毫不相让,分量越来越重,荷花根就断了,大家重新跌到黑暗泥泞里,鬼哭狼嚎、地狱一直就是这种情况。书里的人说,太残酷了,书外的人也是一惊,仿佛双手也紧抱荷花根,摇摇欲坠,天堂还远,地狱却近。
《红楼梦》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前给凤姐托梦,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所以后来有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黛玉想求质本洁来还洁去,唯有自沉,冷月葬花魂。而《繁花》,既有此名,就知必有一天,繁花开尽。李李骤然出家,阿宝眼前的最后一个画面,庵外好鸟时鸣,花明木茂,昏暗走廊里,李李逐渐变淡,飘向左面,消失。走廊终端,亮一亮,有玫瑰色的红光。一切平息下来。阿宝理应惨然,先是蓓蒂,再有李李,他此生过半,两手空空,只能缩回宝总的壳子里,搂紧蓓蒂的少年,抱住李李的中年男人,他此生料是不会提起,再无踪迹。
沪生和姝华重逢,火车站里,姝华披头散发,手拎人造革旅行袋,棉大衣像咸菜,身上一股恶臭。她还是读诗,光辉啊/跌烂于平地的人/没入怒涛的人/火蛾一样烧死的人/一切逝去的人。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要重逢,为什么不让他们的结局,留在更早的页面,但上帝不响,命运喧哗,不可抵挡,沪生如是,阿宝如是,你我如是。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李静睿,记者、作家。出版有随笔集《愿你的道路漫长》和小说集《小城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