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冰雪松开了攥紧的五指,融雪顺着指缝,流成了内陆河。冰裂了,河水响了,冰雪融化渗进大地,催生了青草,矮而肥的青草滋育着牛羊,牛羊喷射出乳汁,滋育了哈萨克族人,哈萨克族人以乳汁给予的爱,回报着草原……宛如一支从天到地、从植物到动物、从动物到人的圆舞曲。
天山几千里范围都没有耕种,只有牧草。地面的情形决定着人的生活方式:山区居民以畜牧为生,林中居民以狩猎为生,平原居民以农耕为生,寸草不生的土地会有矿藏……像这样北方的寒带的土地上,只有有刺无味的草。于是,羊,成了草原生物链的一件奇妙的转换媒介——由植物到动物,由动物到人,由人到尘埃,由尘埃再到青草,这是一个不断循环的完美序列。
收割季节里,牧民们熟练地剪着羊毛,一会儿工夫,就将“白云”越堆越厚,那是牧人们一项重要的收获。后来,在希腊神话中读到金羊毛的故事时,我就出神。羊毛虽然没有让哈萨克族人暴富,却满足了基本需求:毡房内外的所有毛织品,毛毯、毛毡、毛布,毡房四壁挂着的毯子,马鞍的垫子,无不是羊毛制品。而上面的图案则是千变万幻的羊角,细看,与古老的岩画含有某种相同元素,延续着清晰一贯的美学脉络。
羊髀石在孩子们手中则另有一种玩法。拣出羊骨头中的一枚枚髀石,剔干净,在毡房前玩“窝窝背背”。我曾收藏过一大堆髀石,但又悉数输给了那个叫古丽江的男孩。
30年后,我重返这里。遥望茫茫的草原,我想念儿时的好友古丽江,想念天山深处那冬闲时的小木屋。
一下车,在午后的草原,远远传来一个牧人的笛声。我品味着音色,走上前去打量,发现他的脸盘轮廓似曾熟悉。我努力地想,在冰上和我打陀螺的是不是他,把爬犁滑得人仰马翻的是不是他,把我的名字写到教室房梁上的是不是他,给我们家送牛奶的是不是他,我偷的奶疙瘩是不是他家的……他不是古丽江,而是我的小学同学巴哈提。与巴哈提相遇的这个午后,黄澄澄的阳光,普照着发了酵的一切,整个草原像微微起伏的大海,蒸腾出草腥、奶腥、牛粪腥。忽然来了一阵太阳雨,让我又嗅到了童年时的气息。我们兴奋地坐在草地上,话题像草原一样辽阔。
我喜欢跟哈萨克族人说话,他们痛恨阴谋,痛恨谎言。在他们身上,几乎都拥有着那种天真烂漫的孩童心境与质朴纯真的脾气秉性。他们对事情的判断都是以本质为标准的。对一匹马,要求它的力量和速度,而不是它的装具;对一条猎狗,要求它的敏捷,而不是它的颈圈;对一只鹰,要求它的翅膀,而不是它的风铃;对一个人,要的是他的真诚,而不是他的外表。
在我七到九岁的三年里,天山深处这个小到仅有着几顶毡房的山沟,不动声色地接纳了我们一家老小五口——爸爸、妈妈、外婆、七岁的我、两岁的弟弟。那时候,我喜欢看爸爸把一匹马给装备起来,从钉马掌到缰绳、马鞍……把它从一匹马装备成一个战士。风雪之夜,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戛然停在门外,卷进一个哈萨克牧民。“是难产?”爸爸翻身上马,急促的蹄声消失在风雪中。爸爸在毡房接下一个新生命,享受着一家人的惊喜,舒舒坦坦地盘腿坐在花毡上,一碗一碗地喝着奶茶。
那时,我和那个叫古丽江的哈萨克族男孩在冰河上,抽打着用木头削成的陀螺。他用的是马鞭子,抽起来转得欢,我是在木棍上系的布条,差远了。但撒野的我会扑上去抢他的马鞭,两个人扭打着,鞭子抽在雪上,抽在冰上,抽在身上。我几乎忘记了全部的小学教育,只记住了那间毡房,毡房前的那条冰河,冰河上的那只陀螺,还有带着弟弟坐在爬犁上,从山顶直落冰河,但多数时候会人仰马翻。
巴哈提告诉我,原来,他将一顶哈萨克毡房作为旅游接待房了。我很诧异,我心目中的哈萨克族人就是牧神,并没有过经商的历史,他们以游牧的方式生存了千年。赶牧、领牧、天牧,这样的草原文化延续到今天。对自然的敬重是其风俗文化的核心,他们以此展开了自己生活的半径,在这个半径里,花红柳绿,草长莺飞,秩序井然。
忽然听见弟弟大叫,跑过去一看,是曾经的那个供销社。小店里,还是熟悉的那种各种杂物混合的气味,存有一截原先的木制柜台,正是当年我踮着脚尖打酱油打醋买煤的地方,还因为算不清零钱被爸爸一次次地惩罚。柜台里边,是一个哈萨克族姑娘。商店旁还开了一家小饭馆,忙碌的依然是女人们。巴哈提说,即使远到后山里的毡房,也都用上了太阳能照明,这对点灯熬油了几千年的牧民来说,真叫“划时代”。
那天晚上,我在天山冰凉的夜气里,不舍得睡去。在寂静中,听动物们在说话,牛羊互答,亲眼见所有的星星全部出勤,没有一颗藏着掖着。“巴哈提们”聚在一起喝酒。酒神型的哈萨克族牧人们流转着追逐牛羊,追逐青草,追逐四季,追逐时令,追逐物候,一追就是几千年,依然脚步不休。他们究竟追到了什么?至今,那些天山岩画还是让我不禁想问:“造化如何开天地,到此令人放马牛”?然而,“天意从来高难问”。在这样奇妙的夜晚,你只需向茫茫太空敞开自己。我希望经商后的哈萨克族人,能够盛装走向前方,告别大风雪中牛羊倒毙时的无奈,告别草场匮乏时的凄苦,告别没有柴草时寒夜的漫长……我在星空下思考哈萨克族人,他们的过去,他们的现在,他们的未来。
第二天离开时,挥别了巴哈提,我还是不得不一次次把车停在路边,等待漫卷着的羊群以细细的碎步,从公路上漫溢过去。整个天山,一片咩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