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必须有一层隐忧,像苍白皮肤下的蓝色脉管

这是世相(thefair)的第213篇文章

 

(Sayings:好的文学作品需要一条线索,最好的线索有如远处的火山或沙漠里夜晚的风声,若隐若现,自始至终是一个背景,一种隐忧,一种让人难以忘怀却抓不住的提醒,但从不真正出现。仔细回想,一切好的作品都有一个线索,无论这作品是一部手机,一座城市,还是一种生活。对生活而言会更复杂一些,生活是多线索的,但是否有一条重要而久久徘徊不去的线索,决定着生活的完整性和价值,也决定着它的丰厚性。一种思念,一种罪恶感,一段记忆,一个无法放弃的英雄情结,或者说一条龙。

线索既不能完全没有踪影,又不能切实地凸显,它应该是苍白皮肤下的蓝色脉管,而不是突起的青筋。正如一条龙那样,既从未出现,也从未消失。它是一种永远难以成真却无法割舍的奇迹,在大地上投下永恒的影子。心中还装着一条龙的人不会那么容易失去幻想,不会轻易放弃对精神世界的追求,不会认为宇宙开始后第10的﹣33次方秒时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毫无关系。每个人的生活都应该如一篇合格的文章那样有一个传奇,有一个飘渺难捉的故事,一个总在耳边提醒自己的声音,一个如楚门那样想踏足的海岛。它们都是一条龙。

一个没有龙的世界是多么无趣,而一个龙居然真的存在的世界又是多么因幻灭而悲伤。)

第三次远足或概率龙

作者: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英译:Michael Kandel  汉译:红猪

 

特鲁尔和克拉鲍修斯的昔日导师是伟人恩普特的大脑袋,他花了四十七年时间,在尼安提卡虚无高等学派中阐发广义龙论。人人都知道龙不存在。但尽管这句简单公式能使外行人满意,却不能让科学家的头脑停止追问。实际上,尼安提卡虚无高等学派对实际存在什么完全不闻不问。存在的平庸已经得到了充分展示,我们在此不必再做任何讨论。才华横溢的大脑袋用分析的方法对这个问题发动攻势,他发现了三种不同的龙:神话之龙,空想之龙,和纯粹假设之龙。有人会说,它们全都不存在,然而三者不存在的形式却各自迥异。不存在的还有想象之龙,有非龙、反龙和负龙(在专家的日常会话中被分别称作否、无和禁),其中负龙最为有趣,原因是众所周知的龙学悖论:当两条负龙相互超连续化(意指在龙代数中,一种大致相当于简单乘法的运算),获得的乘积是0.6条龙,这委实叫人摸不着头脑。专家们争得面红耳赤,辩论的焦点是,这头分数形式的龙,是如半数人所宣称那样从头部往下生长呢;还是如另一半所坚持的那样从尾部往上生长。特鲁尔和克拉鲍修斯指出,两种立场都是错的,从而对这龙学做出了重大贡献。是他们两人首先将概率论运用于这个领域,并由此创立了概率龙论,这种理论认为,只有在概率的意义上,龙的存在才在热力学上成为不可能,精灵、仙女、地精、巫婆、小妖精等等也都一样。运用广义不可能等式,两位建造者算出了地精系数、精灵系数和小妖系数等等。两人发现,要让一条一般的龙自发出现,需要整整等上十六兆兆兆兆兆年的时间。换句话说,要不是特鲁尔凭借他那著名的三角猫式热情,立志用非经验论的方法检验这一非现象,这个问题就仍然是个纯数学问题。由于所处理的是概率极低的对象,他首先发明了一种概率放大器,并在地下室做起了实验,后来,他又把实验搬到了由学院建立并资助的蛟龙生成证明基地。直到今天,那些对广义不可能理论一无所知的人(还有这样的人真是叫人痛心)还在发问:特鲁尔为何要概率化一条龙,而不是一位精灵或矮人?答案简单明了:龙的存在一开始就要比精灵或者矮人的存在更具可能性。没错,特鲁尔原本能够在放大实验上更进一步,但第一次实验就令他灰心丧气――这是因为,实体化的龙想把他当饭吃。幸好克拉鲍修斯就在附近,他降低了概率,令怪兽消失不见。后来又有几位学者用一台奇想装置重复实验,但他们缺乏必要的技术和沉着,结果有几条龙破壳而出,它们无法无天地大闹一场,从实验室里逃了出去。直到那时,人们才明白过来:这些可恶的野兽以不同于碗柜、桌子和椅子的方式存在着;因为龙身上最显著的是可能性而非实在性,就算在转虚为实之后,那种可能性仍然占据主导。假设有人组织了一次猎龙行动,假设众人将猎物团团围住,步步进逼。围成一圈的猎手个个举起武器,蓄势待发,发现的却只有一块烧焦的地面和一股如假包换的气味:那条龙一看到自己陷入包围,就从现实世界溜到了组态空间。龙是一种极其愚蠢残忍的动物,会这一手当然是出于本能。知识贫乏、观念落后的人们偶尔会要求你把你说的那个组态空间指给他们看,他们显然不明白,电子同样只在组态空间中移动,它们的来来往往完全取决于概率曲线,而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质疑电子的存在。饶是如此,不相信电子的存在要比不相信龙的存在容易:电子不会想要把你当饭吃,至少单个电子不会。

特鲁尔的一位名为哈伯里奇·赛伯的同事首先将龙量子化,他发现了一种名为蛟子的粒子,蛟子的能量自然是以蛟为单位、用计蛟器测得,他甚至确定了蛟尾的坐标,这个成就让他险些付出生命的代价。但对于普通民众而言,这些科学成就又有什么好关心的呢?他们的生活受到了严重的骚扰,龙在乡间东奔西跑;空气中全是它们发出的吼叫和喷出的火焰,还有它们践踏地面的隆隆响声;某些地方的龙甚至要求人们献上年轻的处女作为贡品。特鲁尔创造的那条龙遵循非决定论的启发式原理,其行为虽然和所有关于教养的观念背道而驰,却不折不扣地符合理论预期,他的理论还能预测那些摧毁谷仓、夷平庄稼的龙尾弯成的曲线,但对于穷困的村民而言,这些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这样看来,普通民众非但不赏识特鲁尔那革命性发明的价值,反而因此对他心生反感,也就不会让人感到意外了。一群对科学一无所知的人在半路设下埋伏,将这位著名的建造者一顿好打。他和他的朋友克拉鲍修斯并未因此退缩,他们继续实验,结果发现,一条龙存在的程度主要取决于它的脑筋有多奇怪,尽管那还取决于他的满足程度,此外,最牢靠的屠龙术是把概率降到零或者更低。所有这些研究自然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与此同时,脱逃在外的龙正日益猖獗,把好些行星和卫星变成了废墟。更糟的是,它们还能生养后代。这让克拉鲍修斯发表了一篇精彩的文章,题目是《从龙到龙崽的共变变换,从物理定律禁止状态通往当地政府禁止状态的特殊案例》。文章在科学界掀起轩然大波,这时侯的科学家们,还在谈论两位无畏的建造者为了给同仁报仇而建造出来对付酷鲁王的多元警察兽。但这远远比不上另一条新闻造成的轰动:一位人称戈耳工的巴西利克的建造者正穿越银河系,在所经之处使龙实体化――他还在龙从未出没的地方将龙召唤出来。每当某个地区形势告急、大祸临头,这位巴西利克便会现身,他会面觐君主,并在长时间谈判之后收取一笔高得离谱的费用,接着便下手将怪兽斩草除根。他通常都会成功,但没人了解他的手法,因为他总是秘密行事、单独出动。确实,他保证除龙的法术,所谓解龙之术,只取得了统计意义上的成功;但是有位统治者在支付酬劳时用了同样性质的金币,也就是只在统计意义上完好的硬币。从那以后,入不敷出的巴西利克每次都会用王水检验王室酬金的成色。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特鲁尔会见克拉鲍修斯,两人进行了如下对话。

“听说巴西利克的事了吗?”特鲁尔问道。

“听说了。”

“呃,你怎么想?”

“我不喜欢这样。”

“我也不喜欢。你觉得他是怎么干的?”

“用放大器呗。”

“概率放大器?”

“要不就是用震荡场。”

“或者超磁力龙发生器。”

“你是说,算龙器?”

“没错。”

“啊……”

“但真要那样,”特鲁尔喊道,“就是犯罪了!那意味着他得把龙带在身边,让它们保持潜在状态,使它们的概率接近于零;然后,他就登上国土,了解形势,提升潜能,增强概率,直到可能性几乎成为确定性。接着,龙自然就会现出形象、获得实体、完整亮相。”

“就是这么回事。他或许还重组了矩阵字符,好让龙看上去体型伟岸。”

“没错,然后可怜的人们就会在剧痛和血泊中呻吟。真可怕!”

“你觉得他是怎么把龙消灭的?用不可逆的反龙逆向灵气发生装置,还是仅仅降低概率,然后带着金子走人?”

“难说哎。如果他只用到了非概率化,那可就更歹毒啦,因为分数波动迟早会造成一次龙孤立震荡――整件事都会卷土重来。”

“但到了那时候他已经连人带钱一道跑了。”克拉鲍修斯说道。

“我们是不是要向总部举报他?”

“还不是时候。毕竟他可能什么都没干。我们没有真凭实据。即使没有放大器,统计波动也会出现;从前没有放大器和奇想装置的时候,龙照样出现。那完全是随机现象。”

“没错,”特鲁尔答道,“但那些龙可是在他到达行星后立即出现的!”

“我知道。可还从没有人举报过其他建造者,尽管我们完全可以自行采取行动。”

“我们绝对可以。”

“很高兴你同意。但我们到底要做什么呢?”

这时候,两位龙学名家讨论开了,他们的讨论如此专业,专业到任何在一旁偷听的人都会觉得摸不着头脑。两人说着神秘兮兮的词语,比如“非连续正龙性”,“巨蛟系综”,“高频二项巨龙化”,“超正态蜥蜴状分布”,“离散龙”,“非离散龙”,“极端龙随机控制”,“半兽人主导”,“弱交互龙衍射”,“畸变磁阻”,“信息虚构”,等等等等。

这番深入的分析之后,两位建造者就仔仔细细地做好准备,踏上了第三次远足,他们没有忘记在飞船上装上大量复杂异常的设备。

他们特地带上了一台散射倒频器,和一把专门发射负弹壳头的枪。他们先在伊尼卡星上着陆,随后又飞到了米尼卡星,最后又登上了迈纳摩卡星,他们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像这样将整个群龙为害的地区彻底检查,他们必须分头行动。显然,这件工作更容易用各个击破的方法完成;于是,两人开了一个简短的战前会议之后,便分头干起了自己的工作。克拉鲍修斯在快沉星上为大百万皇帝工作了一阵子,只要他能除掉这些邪恶的野兽,皇上就会把女儿许配给他。最高概率的龙到处都是,即使京都的街道也不例外,而虚拟龙简直挤满了整个王国。一个未受教育、头脑简单的人也许会说,虚拟龙“并不存在”,它既没有可供观测的实体、也看不出丝毫获得实体的意愿;但赛伯-特鲁尔-克拉鲍修斯-里奇计算(掘垦砖金爵耳波函数暂且不提)清楚地指出,一条龙能够从组态空间向实在空间跃迁,其间需要的努力并不跃下悬崖需要的努力更多。这样一来,只要概率够高,你就能在任何房间、任何地窖或任何阁楼遇见一条龙,甚至一条元龙。

克拉鲍修斯没有追赶这些野兽,因为追上了也难有作为,或干脆没有作为,克拉鲍修斯是位真正的理论家,解决问题的时候有条不紊;在广场和行人散步的场所,在谷仓和客栈中,他都放置了概率电池驱动的龙阻尼器,没过多久,野兽总数就变得非常稀少。克拉鲍修斯领到了酬劳,外加一个荣誉学位和一座雕花奖杯,接着他便点火起飞,去会自己的朋友。途中,他看见有人在一颗行星上朝他拼命挥手。他觉得那可能是特鲁尔,于是便在行星上着陆。然而,冲他打手势的人不过是在楚浮懒爪星上居住、斐提斯国王治下的一介平民。楚浮懒爪星人有着形形色色的迷信和原始信念;;他们信奉圣灵神龙教,根据教义,龙为了惩罚他们的原罪而现身世间,它们会将所有不洁的灵魂占为己有。克拉鲍修斯很快便意识到,和皇家神龙学家们讨论问题毫无益处――他们的讨论方法主要是摇晃香炉加分发圣骨――于是克拉鲍修斯收拾起了偏远地区的周边环境。他发现,这颗行星上只有一头野兽,但那是头可怕的超毒刺皮龙属动物。他向国王请求效力。但国王的答复虚虚实实,避重就轻,所谓龙具有某种超自然来头的愚蠢教条显然影响到了他。克拉鲍修斯仔细读了读当地的报纸,发现有人把这条恐吓行星的龙看作单一的物体,另一些人则认为它是头分身动物,能在几个地点同时为祸。这让他举棋不定――在这种可恶的现象中,龙会遵循所谓“龙常性”在不同地点出现,某些具有龙常性的标本身上会产生一种“涂抹”效应,在抽象状态下尤其明显,其实这效应不过是异步量子时刻的简单同位旋转加速,想到这一点,所谓分身一说就不足为奇了。好比一只水中的手,如果它手指朝上伸出水面,那么看上去就是五个相互独立的物件,龙也是一样,当他们从自己位于组态空间的巢穴中出动时,偶尔也会显得好像化作了几个分身,可实际上它们却是相当地单一。第二次觐见国王时,克拉鲍修斯询问特鲁尔是否在这颗行星上,还把这位同仁的相貌细细描述了一番。他吃惊地听到国王说是,他的同仁刚刚拜访过他们的王国,甚至曾经动手驱除怪兽,他收取了一笔定金,随后离开城市,走进邻近的山区,前往怪兽经常出没的地方,并于翌日返回,索取剩下的酬劳,还呈上四又二十颗龙牙,作为任务完成的凭证。然而双方产生了一些误解,国王决定扣押酬金,直到事情澄清再行支付。特鲁尔闻讯,勃然大怒,他大呼小叫,对陛下口出狂言,险些犯下大不敬之罪,如果还不算是颠覆王位罪的话,随后他愤然离去,连一个邮件转发地址都没留下。就在当天,怪兽卷土重来,似乎毫发未伤,它在当地的农田和村庄中肆虐,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个故事让克拉鲍修斯心生疑窦,但另一方面,他又很难相信这位善良的国王是在撒谎,于是,他把各式各样威力强大的屠龙装备装进背包,随后朝着群山的方向进发,那些山峰覆盖着白雪,在东方巍然矗立。

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龙的踪迹,还有一阵如假包换的硫磺气味。他毫不畏惧,继续前进,手中的武器准备就绪,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计龙器上的指针。指针在“零”刻度上停留片刻,接着便开始神经兮兮地轻微抽动,最后,仿佛是在跟自己较劲,它缓慢地爬向了读数“一”。眼下毫无疑问:刺皮龙就在近旁。克拉鲍修斯觉得不可思议,他不明白,他那位忠诚的朋友兼理论名家特鲁尔,何以会犯下如此糟糕的计算错误,以至于未能将这条龙彻底消灭。他同样无法想象,特鲁尔会回到王宫,为自己没能完成的工作索要酬劳。

克拉鲍修斯遇见了一群当地人。他们四下张望着缩在一起,显然是吓坏了。他们弓着身子、扛着搁在肩膀和脑袋上的重担,排成一列在山腰上攀爬。克拉鲍修斯走向行进的人群,向为首的当地人打听他们在做什么。

“回老爷,”当地人答道,他是个衣带褴缕的低级法庭官员,“俺们是在给龙送贡品。”

“贡品?哦,是贡品啊!你们进贡的是什么呀?”

“就是龙让俺们带上的,不多不少:金币,宝石,进口香水,还有一袋子其他宝贝。”

真是不可思议,因为龙从来不会索要这类贡品,没可能要香水啊――任何香水都盖不住它们天生的恶臭――也不可能要货币,钱对它们毫无用处。

“它问你们要了年轻的处女吗,善良的人?”克拉鲍修斯问道。

“黄花闺女?没,老爷,从前倒是要过来着……那时候俺们把姑娘一车车地给它送过去,那是从前……那个陌生人来之前才这么干,那位绅士是外国人,老爷,他带着他那些个盒子和新鲜玩意儿在石头中间穿来穿去,也没个帮手……”说到这里,这位可敬的老乡突然打住了,他直勾勾看着克拉鲍修斯携带的武器装备,尤其是那一大只不停发出轻声滴答、白色表盘上来回跳动着红色指针的计龙器。

“哎哟,他也有这么个玩意儿,跟老爷您的这个一个样儿,”他压低了嗓门说,“错不了,一个样儿…… 上头一样有个小记号,还有别的……”

“都是减价的时候买的,”克拉鲍修斯说道,为的是不让当地人怀疑,“告诉我吧,善良的人,你可知道这位陌生人后来怎么样了?”

“您是问怎么样了?这个俺们就真不知道了,老爷。那是在,没弄错的话,是在俩礼拜之前――盖尔斯师傅,是俩礼拜前吧?不会更久了吧?”

“对,对,你说的没错,就是这么回事,俩礼拜前,也可能是一个月。”

“这就对了,老爷!他到俺们这儿来,跟俺们这些下人同吃同喝,您要说他有礼貌,俺也觉得没错,他就是一真正的绅士,出手可大方哩,他问候了俺媳妇儿,然后他就自个儿坐下了,他把那些个小玩意儿和里头装了钟的东西都摆了出来,刷刷刷写开了,跟上火似的,净是些数字,一个接一个,全都写在小本本上,小本本就放在前胸兜里,后来他又掏出一只――那叫啥玩意儿来着?――瘟的鸡,闻肚脐……”

“温度计?”

“对对,就是那东西!一支温度计……他说那是用来对付龙的,他在上面这儿捅捅那儿挠挠,又在小本本上刷刷刷写了几笔,然后他把他那些个小玩意儿和其他东西装好了驼在背上,说了再见,乐呵呵儿地走了。后来就没见着他,老爷。那天晚上我们听见一阵轰隆隆、一阵咚咚锵,哦,声音远着哩,估摸着在摸地瓜山那块儿――就是那儿,大人,在那座山峰顶上,对了,就是那座,看上去像只老鹰的那座,我们管它叫斐提斯峰,那是俺们敬爱的国王的名儿,山峰那头的那座,陡得跟弯腰撅屁股似的,那是都来摸山,老话里都说――”

“可敬的老乡,山的事不如说到这里,”克拉鲍修斯说,“你刚才说那晚听到了轰鸣声。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吗,老爷?后来就真没啥事了。屋子晃了晃,俺打床上掉了下来,跟你说,俺都习惯了,这混账畜生老用尾巴来撞屋子,还把人撞飞出去――上回盖尔斯师傅的亲弟弟掉到茅坑里,就是因为那畜生想在屋檐角上蹭痒……”

“说重点,伙计,说重点!”克拉鲍修斯喊道,“你听见轰鸣,接着倒在地上,后来又怎样?”

“后来就没啥事了,俺刚才都说得很明白了。有事儿就是有事儿,没事儿就是没事儿,没事儿不能装有事儿,有事儿也不能装没事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盖尔斯师傅?”

“可不是,俺们说的可都是大实话。”

克拉鲍修斯欠身退后,整支队伍继续向山顶行进,当地人用力扛着献给龙的贡品。他猜想他们会把贡品放到野兽指定的山洞里面,可他并不愿询问细节;当地官员和他那位盖尔斯师傅说的话已经叫他头昏脑胀。无论如何,他已经听见一个当地人对另一个说,龙选择了一个“离俺们和他自个儿都最近的地儿”。

克拉鲍修斯加快了脚步,他看着用铁链挂在脖子上的龙度计,根据上面的读数选择道路。计龙器上的指针则停在了十分之八条龙上。

“这算怎么回事?是条非决定性的龙?”他边走边想,时不时停下休息,因为日光暴晒,空气酷热,一切都被照得闪闪发光。四下里没有植被,一丝绿意都没有,放眼望去,只看得到裸露的泥土、石块和巨岩。

一个小时过去了,太阳在空中下沉,克拉鲍修斯走过沙砾和碎石,跨过崎岖的山隘,终于来到了一个去处,这里布满狭窄的深谷和沟壑,四周寒气逼人,暗无天日。红色指针慢慢移动到十分之九,打了个颤,停下不动了。

克拉鲍修斯在一块石头上把背包放下,他刚刚取出反龙子弹带,指示灯就开始狂闪,于是他抓起概率湮灭枪,四下张望起来。他站在高耸的悬崖上俯视,只见下方的山谷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移动。

“一定就是那婆娘!”他心想,因为针皮龙统统是雌性。

它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没有索要年轻的处女?不对,当地人说它以前是要过的。蹊跷,太蹊跷了。但克拉鲍修斯告诉自己,当务之急是径直射击,此后便天下太平。可为了防止一击不中,他还是把手再次伸进背包,抽出了一罐驱龙水和一把喷雾器。接着,他就从岩石边上探出脑袋,紧紧盯着下面。在峡谷底部,沿着一条干涸溪流的河床,行走着一条棕灰色雌龙,它的体型相当巨大,两肋却陷了下去,好像正饿着肚子。克拉鲍修斯的脑中闪过形形色色的念头。要怎么消灭这东西呢?倒转潘塔彭德拉贡诺系数,把前面的正号变成负号,从而使它的非存在概率高于存在概率?但那样做太危险啦!最小的偏差都会造成灾难:不止一个可怜人想过要把龙群打得“后备不足”,到头来却把它们的后背补足――那畜生长出了两条背脊――那些人简直尴尬得要死!再说,把刺皮龙彻底地非概率化,就没法再研究它的行为了。克拉鲍修斯左右为难;他能想见家中的墙上挂着块华丽的龙皮,就在壁炉上方。可眼下不是做白日梦的时候――尽管一位龙兽学家势必乐意见到一头格调如此不凡的动物。终于,克拉鲍修斯站好了位置,他心想,如果标本保存完好,自己就能写出一小篇妙文,于是他放下湮灭枪,举起发射负弹壳头的那支枪,小心翼翼地瞄准目标,随后扣响了扳机。

枪声震耳欲聋。一阵白烟把克拉鲍修斯团团围住,暂时将龙挡在了他的视线之外。接着,烟雾便散开了。

关于龙的野语村言数量众多。比如,相传有的龙能长出七颗脑袋。这纯粹是胡说八道。一条龙只能长一颗脑袋,道理很简单:如果有两颗,两者就会意见不和,大吵特吵。学者口中所说的“多头龙”就是因为内部争斗死绝的。龙族天性顽固执拗,受不了反对意见,所以两头共用一身总是导致速死:为了加害对方,其中的一颗脑袋会拒绝进食,不怀好意地闭住呼吸――后果不用多说。尤弗利乌斯.克罗埃在发明对头加农炮的时候,利用的就是这个现象。加农炮会在龙的躯体中发射一颗额外的电子龙头。这会立刻导致无法调和的意见分歧,于是龙便在随后的僵持中动弹不得。它通常会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硬邦邦得像块板,就这么站上一天,一周,甚至一月;有的野兽会站上一年,然后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下。然后,你就能对它想干什么干什么啦。

但即便是往轻里说,被克拉鲍修斯击中的这条龙也称得上反应奇怪。没错,它确实用后腿站了起来,发出的吼声确实造成了一两次滑坡,尾巴确实重重地抽打在岩石上,直到整条山谷火星飞溅。但接下来,它挠了挠耳朵,清了清嗓子,平静地继续上路,尽管慢跑的脚步稍稍加快了一点。克拉鲍修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沿着山脊跑了起来,准备在干涸溪流的河口处截住这头动物――这下可不光是在《龙学期刊》的一两篇文章上署名啦,而是一整本装帧典雅的专题论文,封面上印着龙的相片和作者肖像!

他蹲下身子,在第一个弯道的一块大石头后面藏好,随后拔出他那把非概率自动步枪,瞄准目标,打开概率弹道干扰器。枪托在他手中震动,滚烫的腔膛冒出热气;龙的全身笼上了一层光晕,仿佛月亮在预示坏天气――然而它却并未消失!克拉鲍修斯再一次朝野兽发射最大非概率;非似真性的强度如此之大,连一只凑巧飞过的蛾子,都挥动纤细的翅膀,用摩尔斯电码打起了《森林小王子》;悬崖绝壁中舞动着巫婆、母夜叉、和鹰身女妖的身影;而得得的蹄声,则宣告人马被非概率发射枪的强大威力唤进了现实,正在不远处奔腾。但龙只是坐在地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像条狗一样抬起一条后腿、懒洋洋地挠着毛发丛生的脖子。克拉鲍修斯把滚烫的武器牢牢抓在手里,手指死命扣住扳机――他从来没有感觉如此无助――身边最近的几块岩石缓缓升到了空中,龙脚踢起的尘埃非但没有落定,反而挂在半空组成了一个标识,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听候调遣,总督大人”。天色越来越暗――那是日夜翻转,空气越来越冷――那是地狱冰封;有几块石头跑到一边闲逛,放低了嗓门聊这聊那;总之,奇迹随处可见,可那头恐怖的怪兽就坐在克拉鲍修斯面前三十步开外,显然没有消失的打算。克拉鲍修斯把枪往地上一扔,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枚反龙手雷,把全副心神寄托在超限变换万能矩阵中,铆足了劲把手雷甩了出去。一声巨响过后,龙尾伴着一阵碎石飞到空中,龙大叫了一声“哎呀!”――叫声跟人没什么两样――然后直挺挺地冲克拉鲍修斯扑了过来。克拉鲍修斯眼看大势已去,就从藏身的巨石后面跳将出来,手里胡乱挥舞着他那柄反物质剑,但接下来他又听见了一声叫喊:

住手!住手!别杀我!”

“怎么回事,龙会说话???”克拉鲍修斯心想,“我一定是在发神经……”

他问道:

“谁在说话?是龙么?”

“什么龙啊?是我呀!!”

当灰尘随风飘走,怪兽按了一个按钮,它的皮肤褪到了膝盖,发出一声长长的滋溜声,便一动不动了,特鲁尔从野兽体内走了出来。

“特鲁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干吗要穿这么身伪装?怎么找到这套戏服的?真龙哪去了?”克拉鲍修斯把问题像连珠炮一般抛给他这位朋友。特鲁尔掸掉身上的灰尘,把双手举了起来。

“慢点慢点,让我说一句!龙被我消灭了,但国王不愿意付钱……”

“为什么?”

“多半是小气吧。他把责任推到官僚体制上,说要结账就得有公证过的死亡证明;还要一次官方尸检;还要各式各样的表格,每张一式三份;还要皇家拨款委员会批准,等等等等。财政大臣说自己不了解付款程序,因为这不是薪水,也不算赡养费。我从国王找到司库,又从司库找到委员会,就这么来来回回,没人愿意接手;最后,他们要我提交一份贴好相片的个人简历,还有几封推荐信,我一气之下就走了――但这时候那条龙已经回天乏术。于是我把它扒了皮,又砍了几根树枝树杈,还找了根电话线杆,我需要的就这么多;一副用来挂皮肤的架子,几只滑轮――这就准备好了……”

“那人是你,特鲁尔?你用了这么无耻的策略?不可能!你希望得到什么?我是说,如果他们不先付给你钱……”

“你不明白吗?”特鲁尔摇头说道,“这样我就能得到贡品!贡品已经多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啊!是啊!!”这下子,克拉鲍修斯全明白了。但他又加了句,“可强迫他们仍然是不对的……”

“谁强迫他们了?我只是在山里走来走去,到了晚上再叫唤两声。可我真是累得不行了。”他在克拉鲍修斯身边坐了下来。

“为什么?因为叫唤?”

“叫唤?你说什么呀?每天晚上我都得把黄金一口袋一口袋地从指定的山洞里拖回来――要一直拖到那儿哎!”他指了指远处的山脊,“我自己造了块发射台――就在那里。如果你要搬几百磅金砖,从天黑一直搬到天亮,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干了!况且那条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龙――光是那层皮就有几吨重,我每天都得拽着它走,边走边吼边跺脚――然后就又拉又抬忙一晚。真高兴你能来,我再也撑不住了……”

“可是……那条龙――我是说那条假龙――我已经把概率降低到奇迹级了呀,它怎么会还没消失呢?”克拉鲍修斯问道。特鲁尔微微一笑。

“我可不想担风险,”他解释说,“某个傻瓜猎手可能正巧经过,甚至可能是巴西利克本人,于是我在龙皮底下安了概率防护盾。不说了,我这儿还有几袋子白金――因为最重,想最后搬的。现在你能帮忙,就再好不过啦……”
图片:Fei Fei Sun by Peter Lindbergh for Vogue US March 2014.

我期待一个龙在大地投下影子的世界;感谢中文译者红猪授权使用译文;感谢很有眼界的微信公众号“利维坦”让我读到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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