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林:告别大理,回到乌烟瘴气的城市

下午或黄昏,不论刮风下雨(除非雷暴),我都爱去城外公路对面的村道散步。那是一条碎石路,将近两公里,只能驶过一辆拖拉机或小货车,两边农田,右侧一排杨树,通往洱海边的环海路。这几天,远处那片柳树已有浅绿。杨树和前方十来棵苹果树还是光秃秃,只有走近,你才看到硬梆梆还没绽开的新叶;也许再过几天,它们就会纷纷冒出。附近苗圃的玉兰和茶花开了。薄荷田和莴笋地的清香,你也只有走近才能嗅到。周围都是大片大片的蚕豆田,开着白底黑点的小花。蚕豆田的清香压过薄荷田和莴笋地。黄色的油菜花不时见到,但是这一带不怎么种油菜,它们多半艳魂一般开在路边田埂。通常,我走另一条村道回来,也是将近两公里。这条路更窄也更冷僻,连碎石也没铺。昨天往回走,我终于留意,枯草横斜的路上,这里那里一簇新绿。

路上几乎没人。农民在田里,麻雀在树上。鸟很多,可惜我对鸟知道得太少。去年夏天,我看到一只长尾小鸟困在干涸的水沟里。它的脚被一根枯枝夹住,只能拖着枯枝跳跃。它很惊慌,不知道我想帮它。我把枯枝从它脚上拿下,但它飞不动了。没了累赘,小鸟继续逃跑,跳了一阵,大概累了,站在沟里发抖。我一靠近,它又开始逃命。我不再理会,接着散步。这只小鸟活不了多久。路上不时有死老鼠,被车压扁,皮毛内脏干成扁扁的一块。夏天,稻田有水,你听到时断时续的蛙鸣和虫鸣。一只黄猫蹲在田埂,聚精会神望着田里,也许想着即将到手的美味。我悄悄走近,黄猫突然转身,吓了一跳,很快钻进草丛。鸟比猫淡定。见你走来,它有时不会飞走,而是跳开几步,歪着脑袋看你,像在捉摸你吹的口哨:嗯,不是同类。

每天这趟散步,是我在大理最快乐的时刻。写作是孤独和危险的生计。一旦自认作家,不管是否畅销,你就很难跟同行以外的普通人深交。读者如果正好也是朋友,他(她)很有可能慢慢提防你疏远你,不想你把他(她)变成素材。朋友难免意见不合话不投机。有时候,你笔下的人和事,哪怕风马牛不相及,也会让人对号入座,甚至心生怨恨。在你根本摸不着头脑的情形下,你已经把人得罪。

有过这类教训,我在大理与人相处,除了个别外籍人士,从不声称自己靠写作吃饭。春节前,熙熙攘攘的人民路新开一家成都烧菜馆,打理店铺的是几个五十来岁的成都师奶。烧菜馆味道还行,尤其因为我终于厌倦这里的饭菜,所以几乎天天都去光顾。她们的欢快带着市井味,跟人民路上的文艺小资和淘宝小老板很不一样。我喜欢跟她们插科打诨,但是她们问起,我从来不说自己是个作家。

大理两年,前半年我住客栈,后来赁屋而居。长住客栈不如租房,我那时也还放不下一些杂物,于是把“家”搬到大理,住进僻静民居。但我很快发现,我在大理有过短暂交往并且愿意往来的人,多半是在客栈认识的。独居,短时间也许美妙,天长日久并非好事。写作需要一个人,生活却不能闭门造车。不幸的是,我的几位日本朋友再也没回大理。去年,中国对外籍人士的签证收紧。我在客栈的邻居崛光先生不屑屈就,从泰国去了柬埔寨短住。法国的Taylor回来住了一个月,最后也因签证问题远走菲律宾。“我喜欢中国,但是签证让人难以捉摸,让你觉得,这仍是一个communist country。”Taylor临走前抱怨。比起他们,乌克兰的Olga在大理住得最久(她在这里的语言学校学中文,花钱申请了学生签证),我们也最有共同话题。但是Olga也说:“大理不是永远。”同为第三世界低等公民,我们都很想念混乱却又cosmopolitan的曼谷。

去年该是大理变化最大的一年。向来本土的人民路下段开满文艺小资各类小店,摆地摊的淘宝小老板兼“流浪”青年成行成市,卖的多是定价偏高的垃圾:佛珠,玉石,饰品,明信片,充电宝,“爱疯”壳,下关旧货市场淘来的各种旧货,东南亚倒回来的诸多kitsch。一杯咖啡一块蛋糕未必美味,但也不比星巴克便宜。你能吃到各地小吃,但也乏善可陈。

书店新开好几家,但没一家买得到国际书报,这里仍是天朝。我对这类“情调”和“精致”没兴趣,多数时间还是光顾包装简陋的本地小店,哪怕不合口味,定价却很真实,店家也是真正做吃的。房价猛涨。你在街头不时听到文艺小资见面时的寒暄:“最近在忙什么?”“忙院子。”院子租下来了,或是租来的空地建了精致客栈,名称却很弱智:“挺萌的地儿”,“外婆的猫猫果儿”。前几天跟朋友吃饭,一位独居大理的北方女人说,这几年她搬了好几次家。一个人在大理不好找房子(这里的房子通常整层整院出租),只好租了三房一厅,一个月要一千五六。比起大城,这当然不贵。但是前年春节,这样的房子不过七八百块。

我的房东精明又良善。前年租房,我得先回城市搬家。他们不肯少算一个月,我只好白给一个月租金。但是逢年过节,他们在院里吃饭会叫上我。偶尔做了好吃的,也会端一碗到我住的二楼。他们亲戚朋友很多,不时要开酒宴,每次很吵闹,每次我得戴上耳塞。但我从不出声,哪怕好言提醒;这是多数中国人与生俱来的生活方式,我只是过客。

这幢两层民居是这一带最旧的房子,十多年前却是最好的。去年九月,他们打算把房子推倒重建,楼下院子也盖成房子,总共十馀个“标间”,将来租给外地人。除夕吃饭,房东老公(他是旅游大巴司机)跟我半开玩笑半认真:“你以后来住,我们收其他人一千五,收你一千好了。”如果没有这个变化,我可能还会在大理再住一阵。但是,就像上面提到的那位北方女人,我也觉得除了天气,这里已不适合长住。我还是得回到乌烟瘴气的城市,一来旅行和生活方便,二来城市开支未必高过这里。我是随时可能断粮的独立穷人。青山绿水和清风明月价格不菲。

再次迁徙,也迫使我把减法做得更彻底:冰箱、洗衣机和我喜欢的宜家床垫(我从千里之外的城市把这些运到大理),我全部贱价处理。不值钱的折叠桌、塑料整理箱和生活用品,我全部送人。除了自己,我只剩下手机、laptop、iPad、Kindle、衣服、必需的杂物和两箱书。人贪恋的器物不必太多。回到城市,我准备拎包入住。即使添置一些用品,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累赘。如同前年搬来大理抛弃不少杂物,我再度有了解脱之喜。

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之交的伊斯兰哲学家和政治活动分子al-Afghani有句话我很喜欢。奥斯曼帝国的苏丹想把一个妃子许配给他,但是al-Afghani这么回答:“人在世上就像旅行者——赤裸裸,很害怕,周围都是障碍,竭力摆脱它们,让自己得到解放。如果您给这个旅行者增添负担,那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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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原标题《大理两年》,当前标题为编辑所加。

作者:周成林,独立作家、译者,成都人,曾居澳门、深圳等地,现居云南大理,著有文集《考工记》,译有《时光中的时光:塔可夫斯基日记》、《客厅里的绅士》等,部分文字刊于《南方都市报》、《万象》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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