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经言论自由挑战的人生不值一过—— 真话、话语权及修辞术

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装》至今读来仍然耐人寻味。在那个小孩一语道破“皇帝没穿衣服”的真相之前,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刻意掩盖如此明显的事实?答案或许只有一个,那就是说真话要冒很大的风险。这种风险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对自己智识的否定。承认没看见新衣,会被共同体视为愚蠢,从而在精神层面被排除于社会之外;二是对自己地位的否定。看不见新衣,会证明自己是不称职的,从而失去身份爵禄、衣食饭碗;三是对自己生命的否定。说出没穿新衣的真话,会忤逆权威,使皇帝大失面子,可能遭到杀头。

可叹的是,故事中的皇帝既是始作俑者,也是作茧自缚者。皇帝本人也无法避免上述三重风险。狡猾的骗子抓住了其爱慕虚荣的人性弱点,令皇帝也不敢暴露自己没看见新衣的真情。否则,他将陷入骗子设的逻辑,成为愚蠢的皇帝、尸位素餐的皇帝,进而该被赶下台的皇帝。

为了规避风险,整个王国都自觉参与这场自上而下掩盖真相的游戏,而不顾它可能带来其他更为糟糕的结局。由于谁也不敢提出质疑,人们逐渐失去分辨真假判断是非的理性能力。假作真时真亦假,既然无法说出自己的疑惑,就只能盲从别人的观点。长此以往,立场取代思考,压制不同意见的偏狭本能成为社会的主流风气。尽管从每个人的具体处境来看,怀疑这种“眼见为实”情有可原,但从整个社会的实力及发展来看,就会发现其中的荒诞,因为继续下去的结果只能是:骗子一次次得逞,王国从物质和精气(mores)层面,都日益丧失防范抵御危机的能力。

而那个敢说真话的小孩呢?他同样会为自己的童言无忌付出巨大的代价。在安徒生的故事中,小孩还算幸运,他没有立即遭到捂嘴扼杀,毕竟这个谎言太过荒唐,所以真话很快能得到民意的响应。但也不一定。要知道,在许多时候,谎言越大越有人相信;更何况,皇帝的面子胜过真相,尽管他“有点儿发抖”,却摆出更骄傲的神气继续这场游行大典。事后呢?最好的解决当然是痛定思痛,抓住骗子,回归真实,放开言论。但更为可能的处理方式往往是:死不认错,对说真话者秋后算账,继续严格管控言论。

从这里,我们看到了真相背后的利益,话语背后的权力。这些背后的力量时时在扭曲着话语的表达与交流。举我本人的例子。课堂内外,网上网下,微博微信,我都是一个极力倡导和实践自由辩论的人。曾经以为,通过不断深入的开放交流,理性和宽容的精神会逐渐滋长,在公共议题方面达成基本共识并不困难。如今看来,这种想法实在过于天真,因为它忽视了那些支配话语的信仰、立场、利益、权力、情感、经验等复杂因素。尤其在一些敏感性问题上,更是无法展开充分有效的沟通。

如何走出这种困境?有一段时间,我反思的结论是,表达比辩论更重要。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加上了一句:倾听比表达更重要。今天,我甚至可以再添一句:批判自我比批判别人更重要。可是,问题在于:谁愿意真诚地表达、耐心地倾听、坦然地自我批判?所有这些要求,说到底都只是伦理性的、对自我的要求。别人要是置之不理,继续活在自己的偏见世界里,你又能怎么样呢?所以,我们看到的现象似乎是:因为言论自由,反而导致不同观点势同水火,各方之间裂痕加深。

也许还有另外一种克服交流障碍的办法,那就是修辞术的运用。靠真相无法沟通的,可以靠修辞来说服,这是古希腊的普罗泰戈拉、苏格拉底等大哲都洞见的道理。当代法学家波斯纳就修辞术如何运用提供了科学化的进路。他指出,说服与否,依赖距离和顽固性两个变量。立场之间的距离越短,说服的成本越低;信念越强烈,则越难以说服。所以,信念的顽固程度影响对修辞目的的选择,而距离影响对修辞手段的选择,比如旁敲侧击、绕弯子。总之要诉诸名声气场、对方利益、情感指导、聚集注意力、强化承诺、提供动机并培养移情等。

然而,修辞同样离不开权力,甚至必须依附权力。换言之,越是掌权者越喜欢遮蔽真相,拿出修辞的武器来俘获或欺骗人心。反之,无权者也喜欢借助修辞来靠近权力,增加话语的力量。哲人苏格拉底为此做出了表率。他因为厌弃权力,所以厌弃修辞,宁愿说出使人反感的真相而被判处死刑,也不愿意利用自己娴熟的修辞技艺来迎合庸众的情趣。同时,修辞本身也是双刃剑,其效果或许没打动别人,倒把自己套进去了。比如皇帝的那身新装,其实也隐喻着他那权力的修辞与掩饰的技艺。很不幸的是,他想掌控一切,却不知修辞的边际效益递减的规律;他害怕被愚弄,反而被愚弄了。修辞的衣服可害苦了他。

说了这么多,我是不是对通过言论自由达成真相与和解持比较悲观的态度呢?当然并非如此。没有言论自由的实践,就不可能有基本规则和伦理观念的建设。每个人,都必须经过言论自由的洗礼,才能在思想和行动上更加开明与成熟。在言论自由的舞台,未经挑战的人生不值一过。表面看来,言论自由搅混了“一汪绝望的死水”,但它使问题暴露了出来,而不是等到整个社会无药可救时才慌忙清理病灶。

我们愿意生活在言论自由的环境,是因为言论自由本身是好的,也是因为充分讨论对于解决遇到的问题是更为有效的。言论自由的重要意义不在于忙着达成什么共识,达不成共识也无所谓。更何况,很多东西无关真理,而关乎正义,比如那些围绕道德决疑术的辩论:为了功利目的杀人是不是正当的?为什么可以有善意的谎言?好人为什么会受苦,等等。人类的生活总是面临诸如此类的困境,但我们可以交流,可以通过交流寻找并建立一些共同生活的良善规则。

重要的是,通过一轮轮的自由交流,某种话语权不再具有定于一尊、颐指气使的地位。掌握话语权的人进行自我约束是必要的和有意义的。喜欢穿新衣的皇帝当然可以不改变他的嗜好和顽固观点,但他不再能轻易绑架别人的观点,而且他必须现实地发现:与他观点不一致的声音会越来越多。因为声音的多元,所以需要起码的程序;因为声音的多元,所以不得不重视别的声音;因为声音的多元,所以必须习惯于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平等相处。因为声音的多元,人们就不会像基辛格博士那样充满修辞意味地说:“我知道世界下周不会发生危机的,因为我的日程已经排满了。”

所以,随着言论自由的深入,寻求真相与扭曲真相之间的博弈将是长期反复的,同时,不同观念的对立和价值观的分层也将是常态性的。明白的人,会越来越明白,糊涂的人,会一直糊涂下去。但这些都不要紧,毕竟,生活的真相会教训我们,时代的发展会教训我们。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谌洪果,1974年,法律人,公民,思考者,终身副教授。主要著作:《哈特的法律实证主义:一种思想关系的视角》;《法律人的救赎》。译著:《司法审查与宪法》;《哈特的一生:噩梦与美梦》;《觉醒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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