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你一定要读读蒙田

2月28日,1533年,蒙田出生,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以为是跟嬴扶苏在一起的那位中国将军。我去查了查具体到日的星座性格描述,生于2月28日的人——

“热心总是令人惊奇不已,不只对事,对人也一样,这样积极又活泼的人,出现在任何场合总是能够让现场热闹起来。可惜的是,他们的冲动总是不经思考,往往跑到完全相反的方向;即使他们的行动有时是确定的、积极且有效率的,可是有的时候却会成为破坏力十足的小麻烦。而且要他们了解自己跑错了方向,恐怕也是不太容易的。所以,在这一天出生的人最好是能够坐下来。好好地想一想自己要做啥,行事要谨慎点才好。”

我相信星座是有一定阅历的成年人的游戏,因为20岁之前的人很难读进蒙田,从而也无从确信,蒙田随笔简直就是为了印证作者的性格而写的。只是,星座性格惯以人生指南的口吻来写,建议在这一天出生的人要如何如何,不要如何如何,但对一个写东西的人来说,对任何一种与生俱来的弱点,都不必去刻意避开。

(资料图: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1533年2月28日-1592年9月13日),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作家,以《随笔集》(Essais)留名后世)

蒙田就是例子,他跟着自己的个性任意东西,这探一探,那里拱一拱,他的随笔集显露出令人惊讶的谦虚,正是因为好奇心太强,他的身体或头脑在每一条道路上都闯荡过,从而知道在每条路的尽头,人都会变得或疯狂或绝望。

双鱼座最该引以为傲的名人不是华盛顿,不是周恩来,甚至也不是肖邦,而是更早的蒙田,双鱼座的犹豫、迟疑、神思恍惚,在蒙田身上都成了优点。一个犹豫不决的人是不太可能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的,不过,如果他如实地把自己的犹豫写下来,却会让其他人感到慰藉。打个比方,蒙田就像是一位慈心的父亲,孩子们在屋外疯玩的时候,一个人,一声不吭地,在房间里铺好了暖烘烘的被窝——家总是归宿地,父亲的温度和他粗糙的铺床技术一样,都是真实的。

蒙田的写作是非线性的,你可以从任何一段话开始读起,这一点和他的法国后辈普鲁斯特一样;你可以先读最短的,比如《论一个畸形儿》,不消一分钟的时间,你就会与箴言相遇:“我们所谓的畸胎,从上帝说来不是畸胎,他看到自己创造的万物中,也有无穷的形态。”然后,你去读那些次长的,八九页,十来页,读到“如果你连区区一个小时都给不了一个人,你就什么都给不了他”——跟讲究利用、攫取、高效的当代人生哲学完全背道。最后,你去读那篇可以出个单行本的《雷蒙·塞邦赞》,一眼就扫进了这样的句子:

“自高自大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一种病,所有创造物中最不幸,最虚弱,也是最自负的是人。他看到自己落在蛮荒瘴疠之地,四周是污泥杂草,生生死死在宇宙的最阴沉和死气沉沉的角落里,原理天穹,然而心比天高,幻想自己翱翔在太空云海,把天空也踩在脚下。”

你不会质疑古人的诚实,就像你不会质疑一株老树或一颗化石的意义,它们的存在就是对自身价值的证明。所谓“微言大义”式的解读,前提就是相信作者“诚不我欺”。在蒙田的随笔里,你会遇到许许多多中古人物,其中一些人,例如西塞罗和卢克莱修,其作品直到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兴起时才见天日,欧洲学者和艺术家们如获至宝,仿佛罗马文明的黄金时代光复在望。但是,这些古人著作仍需解读,需要蒙田这样的解读者和引用者。

他引用普林尼,引用贺拉斯,引用索福克勒斯和尤维纳利斯,他还解读克洛维,解读穆罕默德二世,解读从法国、波兰、马其顿到俄罗斯的君主。他的点评精准到位:“历史事件的展开,更多考的是机运之手的操弄;私人事件才掌握在我们手中。塔西佗的《历史》是对历史事件的判断,而不是对它们的叙说,因此其中感知要多于记述。它不是一本用来读的书,而是用来研究学习的。”这番论断对《史记》也很适用。

人都欲求公共的声名与成就,然而,只有私人之事才是我可以掌握的,公共名人之成名皆有偶然性。说蒙田诚实,是因为他引了许多,却始终围绕着自己;他有关退休、老龄、寿命的议论尤其教人信服。人愈是到了晚境,就愈容易失去平衡,要么计较得失,怨声载道,要么进入另一极端——虚无。在告别公共事务,也告别了责任、使命与名声之后,蒙田知道,此时的关键在于保住自己,经过半生的耗损,现在它只剩下一小块了:“我们为别人活得太久了;让我们至少在这一点点余年里为自己而活吧。”

看看眼下,谁都想靠谈论别人来成就自己,批评一部热门剧,声讨几个争议名人,用一百多字发表对公共事件的看法,诸如此类。在你最得意、在良好的自我感觉中眩晕的时候,你那个完整的自我也正在点点滴滴地从指缝中间流走,你为了得到别人的回报而去喂饱他们,你却不愿承认。所以,回到蒙田吧,看一看叶芝所呼唤的“赐予我老头子的智慧”究竟是什么。

在闲暇之中,蒙田追寻塞涅卡、普鲁塔克、西塞罗、贺拉斯们的魂灵,在跟他们的对话中,他的视角越拉越长,终致“通古今之变”。他心里仅有的鄙视,是冲着时髦而去的:在他的时代,天主教与新教互相攻杀,时髦的东西就是宗教狂热。狭隘无知必致狂躁戾气,而作为一个博雅的旅行爱好者,蒙田曾这样谈到中国:中国,“它的历史告诉我,世界多么宽广多样,远远超出了古人或者我们自己所能理解的范围”。

蒙田也经常离题,哪怕是一则短文,写着写着就岔远了。读到不爽时,我会怀疑蒙田是故意这样做,以免把话头引向自身。但转念想来,饶是如此,他真实的平凡的一面才更加可亲:他也有平常人都有的弱点,在说到一些可能自伤的事情时,会神情闪烁,语言回避。

我们愿意对一个年迈退休的人给予最大的信任,因为我们相信他的表达不再有个人目的,而纯然是分享,是在正向积累;老人如果言不由衷,甚至扯谎,会招致比年轻人更加严重的惩罚。智慧在老龄之后积贮起来;老人退了下来,他生命停止了主动述说,转而等待他自己的解读。在这个转折时刻,蒙田走在所有人的前面。

“让今后的一切属于自己,但是情意不要过于密切,以后分离时不至于拉下我们身上的一块肉或一层皮。”在《论退隐》中,蒙田如此写道。多么实在,这老人的话应该送给所有年轻人,尤其是陷入苦爱、委身得失之人,还得加上最后一句,“人世中最重要的事是知道怎样属于自己”。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云也退,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译有托尼·朱特《责任的重负》、E.萨义德《开端》,目前有望出版第一本个人作品,距离成为旅行作家只差一张返程机票。由于屡屡提前庆祝还未到来的自由,被视为一个尚可一救的文人和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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