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多是非,哪怕他已死了四个世纪。12天前,伽利略诞辰450周年,紧接着,美国的国家科学基金会发布了一项调研报告,说四分之一的美国人不知道地球绕着太阳转。四分之一是什么概念呢?7800万人,大约相当于1633年,伽利略被宗教法庭判异端罪时意大利总人口的六倍。“如果这项研究里能给我们点什么安慰的话,”《时代周刊》科普撰稿人杰弗里·克鲁格写道,“那就是欧盟的情况更差,36%的人都没能通过科学考试中日心说部分的考题。”
如果克鲁格就此感慨人类越来越蠢,伽利略“九泉有知,也会坐卧不宁”的话,那么《时代周刊》就太掉价了。据我的经验,绝大多数“九泉有知”云云,都是作者的自作多情,他们自己把死人扒拉醒,栽赃在别人头上。
克鲁格接着写到几个更有意思的数据:根据莱斯大学针对一万名科学家、福音派新教徒和普通美国人的调查,有一半的福音派人士相信,科学和宗教是可以并行不悖的,而38%以上的美国人也如此认为,至于那些自然科学家,按理说他们是这颗星球上最高级别的精英,接受的也是与一神教创世学说完全相悖的进化论,然而,数据表明,也有18%的人每周都要去教堂,参加宗教仪式,15%的人说自己是“很虔信的”,要知道,全美的信众比例也才20%。
这只是一篇小文章,启发了我的一点小思考。伽利略的形象,以往一直是科学斗士,反蒙昧的英雄,他和哥白尼、布鲁诺乃至塞尔维特、维萨里等人一起,都是那个大变革时代科学—神权之战中的正义一方,坚持真理,“良心反对暴力”。尽管也有不少人知道,伽利略本人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有很多著作研究他当年受宗教法庭审判的真相,但四五百年后的人不需要知道这么多,我们往往是根据手中的常识来掂量古人的是非的,不考虑古人自己的特殊语境。
著名科普作家,国际畅销书《经线》的作者达娃·索贝尔,于2000年出版了一本《伽利略的女儿》,根据伽利略与其长女的通信(存世的共124封),完善了这位自然科学大贤的形象,重述了他的遭际和抉择。从中我们得知,1609年,伽利略用自制的天文望远镜在自家后花园里观察夜空,看清了银河的形态,看到了月球表面的高山峡谷,看到了木星的四颗卫星,“‘我对上帝感谢不尽,’在经过那些奇妙的夜晚之后,伽利略吟诵似的说,‘因为他是那样仁慈,使我成为惟一观察到奇迹的人,而在这之前的千百年中,这些奇迹一直深藏在黑暗之中而无从一见。’”
我不清楚索贝尔录入的这句“吟诵”原始出处在哪里,我所知道的是,和地球绕着太阳转一样,伽利略至死信仰天主教,未曾因他发现了宇宙的奥秘而有所动摇,都是常识。这两种彼此冲突的知识在他的心里并不是势不两立的。他在宗教界的朋友很多,耶稣会士、多明我会士里都有他的友好,更有甚者,1623年新上任的教皇乌尔班八世,还是伽利略的忠实崇拜者,密切关注着他的科学研究。对伽利略而言,教皇的祝福是他人生奋斗的精神支柱,1624年春,他特意前往梵蒂冈觐见,同教皇晤谈甚欢,那时,由达·芬奇等领衔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正在巅峰,伽利略的《试金者》一书已在罗马出版,并引起良好反响,他虽然认同哥白尼的日心说,但也很小心地不作过于公开和直露的触碰,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伽利略是聪明的人,他知道若像乔尔丹诺·布鲁诺那样强硬,只会惹来杀身之祸。在《对话》里,伽利略将自己摆在一个中立的位置上,把支持日心说的观点假托给虚构的人物去说。但是,索贝尔指出,伽利略的信念一向未变,对于上帝委托他去探索宇宙之谜这一事实,他从来深信不疑。如他在一封信里所写:“承蒙天恩,我的路走对了。”
(资料图:伽利略【Galileo Galilei,1564年2月15日-1642年1月8日】,意大利物理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及哲学家)
那后来的伽利略审判是怎么造成的?索贝尔说,1632年,教皇卷入战争和其他一堆破事之中,感觉自己的地位乃至生命都受到了威胁,脾气很差,周围的人趁机煽风点火,弹劾《对话》大不敬,终于令他震怒,加上宗教裁判所掌握在敌视伽利略的一批人手里,才导致了后来的迫害。换句话说,矛盾的激化有极大的偶然性,系各种机缘辐辏而成,并不是伽利略被捍卫真理的热情唤醒,引起敌对一方的讨伐。
还有另一个说法,听起来更有道理一些。
《伽利略的女儿》一书中,简略提到了《试金者》出版后遇到的一桩麻烦。1625年,一个学生从罗马写信给伽利略,说:“有一个不知其名的‘虔诚人士’就《试金者》一书向宗教法庭提出控告,理由是该书破坏了圣餐礼。伽利略曾在《试金者》中评论过物质的性质——物质如何分裂为甚至更小的部分,但却失去了与人们所熟知的物体的所有相似之处。这条基本原理似乎挑战了天主教的圣餐礼观念。”
如众所知,按天主教教义,圣餐礼中的面包化为基督的身体,酒化为基督的血,两者都是完整的——这是一条由天主教特伦托会议敲定下来的“奇迹”,是任何天主教徒都不能不遵信的。因此,闻讯之后,伽利略知道事情严重了,他“采取了进一步的审慎措施,把(正在撰写的)《对话》一书暂时搁置了起来”。
这件事,索贝尔的叙述到此为止,然而,一位意大利学者Pietro Redondi在1983年出版了《异教徒伽利略》一书,据此作了大文章。他的权威性,在于他得到一个机会进入梵蒂冈,查阅教廷的原始卷宗,进而发现,伽利略当初与梵蒂冈的冲突,主因并不是他支持哥白尼学说,引起科学—神学之战,而是在圣餐礼问题上触怒了当时的教廷。Redondi分析说:“你可以既是天主教徒,又是哥白尼信徒,但是,你不能是天主教徒,却不尊重特伦托会议对圣餐礼的阐释。”地心说-日心说之争,教会其实并不太关心;但面包和酒的变形,却是到天主教会碰不得的命根子。
于是,宗教裁判所判了伽利略异端罪,但是,裁判所的红衣主教巴尔贝里尼等人设法保护了伽利略,只举出他支持日心说作为罪行,这是轻罪,不至于判死,要是否认变形说,伽利略就得步布鲁诺的后尘了。伽利略受审时已六十多岁,审判后他也没有入狱,得以颐养天年。索贝尔和Redondi还都强调,宗教裁判所和教会并不是同一个组织,一个敌对的阵营里,会有同情者和阳奉阴违者存在。
不管实情究竟如何,科学与神权的关系,都不如“常识”所说的那么简单。现在回顾伽利略审判,我认为有意义的,不是重温科学和信仰如何对立,而是相反,思考两者如何并存——正如伽利略本人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基督教的宇宙观,当然是反科学的,用卡尔·波普尔的话说,是不能“证伪”的,然而,信仰却并不因此而失去其存在的合理性与价值。甚至可以这样讲:不知道地球在绕日旋转,固然匪夷所思,却不是那么可怕,那么不能容忍。
莱斯大学的调查结果其实并不太出人意外。拥抱宗教的自然科学家从来没有少过,《中国的科学与技术》作者李约瑟就是一位,虽然他不支持造物主存在说,可他特别珍视内心的神圣感觉,因此也一直上教堂,参加法事。不要忘记,以科研力量著称的以色列,相当一部分顶尖科学家是笃信《旧约》的正统派犹太教徒,他们可以一面坚守六日造人说,一面在显微镜下观察微生物的游动。之所以能如此,原因或许同伽利略一样:他们认为科学探索是仁慈的造物主授予自己的荣耀。
其实,我们早就习惯了内心充满矛盾的生活,有了那么多不需要掌握原理就能使用的新技术,我们反而比任何时候都更相信灵媒,关心星象学、占卜、佛教和仁波切们,而不是深信世上的真理只握于科学之手。克鲁格的文章最后提了一句:450年前科学与信仰开始分道扬镳,现在,也许还得花上450年,我们才能设法让它俩结合。这个数字既不过于乐观,也不太悲观,所以——跟没说一样。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云也退,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译有托尼·朱特《责任的重负》、E.萨义德《开端》,目前有望出版第一本个人作品,距离成为旅行作家只差一张返程机票。由于屡屡提前庆祝还未到来的自由,被视为一个尚可一救的文人和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