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克飞:“满大街都是我的兄弟”——悼路学长导演

 

(图注:2008年2月13日,《两个人的房间》上海记者会,路学长发言中。东方IC供图)

因为从不留意娱乐新闻的缘故,许多事情都后知后觉,直到今早,我才获知路学长于2月20日猝然离世,年仅49岁。

能让我有所触动的国产电影并不多,除了《活着》、《蓝风筝》和《小武》等寥寥数片外,路学长的处女作《长大成人》也是其中一部。

这部诞生于1995年的《长大成人》,经过多次审查和删改后,拖了近三年才得以公映。在这个过程中,路学长并没有像其他一些同行那样选择放弃公映,始终坚持隐忍。两种做法孰好孰坏,我不敢下定论,但这种隐忍的妥协,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更为艰难。

在这二十多年间,以摇滚为背景的片子并非只有《长大成人》一部,人们所熟知的还有《头发乱了》和《北京杂种》。可是,《长大成人》那史诗般的铺陈、内敛的情怀,却远非后二者可及。

电影的最初,是两个少年在野长城厮混,夜里碰上风雨,便躲进了烽火台。他们在砖堆里捡到半本小人书,书名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那是1976年。当晚,电闪雷鸣,一个少年叼着旱烟沉沉睡去,另一个少年看到了蜿蜒的长城。然后,便是地震,那场埋葬了无数人的唐山大地震。那一年,崩塌的不仅仅是大地与少年栖身的烽火台,还有权力与疯狂。大时代的跌宕,成了一代人青春的背景。

那个看到长城的少年名叫周青,就在白天,他的头发被父亲要求剃了一半。也许他并不知道,未来同样会崩塌的,还有父权。

谈及摇滚,很难避开“父权”一词。摇滚的本质之一就是推翻父权,以叛逆代替温顺,以出走取代和解。所谓“长大成人”,往往是一个孩子坚持已见,长辈痛心疾首的过程。有人说过,大人的痛苦也许并不在于孩子走了什么样的路,而在于孩子没有走自己所希望和要求的路,但古今中外,上一代的期望和下一代的选择几乎不可能趋同。

在片子的种种意象中,《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恰恰也是影片的原名)与摇滚乐的对应原本有些讽刺。前者是一代人的精神启蒙,种种过火情怀中所衍生出的英雄主义,在当时便沾染了过多的意识形态成分,在那之后的岁月里更显得不合时宜。摇滚呢?它即使是向上的,也并非以昂扬口号的形式,而是在颓废中昂首不屈。

但在路学长的电影里,在路学长的时代里,二者却可并存。这是因为大陆的摇滚乐往往教化多于叛逆,甚至趋于正统价值观。

不管怎样,片子里的周青还是拿起了吉他,即使他因此被父亲凶狠打骂。他也说过很多叛逆孩子都曾说过的那句话:“姐,你跟妈说,我弹吉他也能给家里挣钱。”可是,终将长大成人,哪怕只是长辈口中的“长大成人”,哪怕只是进行时而非完成时。

乐队解散后,周青在货运站上做小工,结识了货车司机朱赫来。正是在朱赫来这里,他读到了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并将前者当成了他心中的保尔·柯察金。但正当他努力工作时,却因事故被碾碎腿骨,朱赫来将自己的骨头给了周青用于移植,这个并不那么科学的情节,充满了传承的象征意味。出院后的周青回到货运站,朱赫来却已经离开。但对于周青来说,朱赫来留在他身上的不仅仅是骨头,还有精神支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这样与摇滚乐合而为一,成为具有“中国特色”的教化式摇滚(这一点在崔健身上体现最为明显),它推翻了家庭中的父权,却建立了另一种父权,支撑着周青乃至众多年轻人,以教化的姿态。

后来,放不下吉他的周青去了德国。回国后,尽管对摇滚圈子已充满质疑并格格不入,他仍然选择了栖身于乐队。我想,这是因为他无处可去吧。那个家、那个父权社会,他早已回不去了。充满暴戾之气的父亲、消沉无知的母亲,身上带有太多政治运动时代的印记。经历了那个年代的人们,面对弱者和孩子时,往往习惯“永远正确”,容不得反对意见,并以简单粗暴的方式应对,面对强权时却谨小慎微,选择沉默甚至同流合污。没有哪个年轻人会甘心融入那样的氛围,但就像娜拉的离家出走一样,年轻人们总会陷入“该往何处去”的苦恼,甚至在自我探寻中走上歧路。如果在这个过程中,他清醒着拒绝堕落,那么心中的质疑会更多,痛苦也会更多。

他的质疑也是路学长的质疑。在片子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这样的台词:“你不觉得你每天都在装模作样吗?”,“少跟我玩颓废。”

在那个时代里,周青是尴尬的。他距离长辈的正统要求甚远,更谈不上成家立业、升官发财。但他的叛逆又不等于堕落,这使得他痛恨这圈子里的种种糜烂,还使得他狠狠地扇了发小小莫一个耳光,说:“这种地方最好少带我来,哥们儿见得多了!”尽管,小莫仍喃喃地说“满大街都是我的兄弟”,周青才是这个圈子里的“异类”。

周青所说的“这种地方”,指的是吸毒。可惜的是,在现实中,周青的扮演者朱洪茂却曾经吸毒。这位优秀的吉他手曾与路学长、郑钧一起合作《回到拉萨》的MV,也曾在贾宏声主演的自传电影《昨天》里借“顺兴”之口说自己的年少荒唐。2011年,路学长曾在微博上发布寻人启事,称朱洪茂已经失踪三年,生死不明。在那之前一年,同样曾经吸毒、戒毒的贾宏声则纵身一跃,离开了这个世界。

比他们更早离开的是在《长大成人》里扮演绍英的朱洁。这位出身中戏,与徐帆、江珊是同学的女子同样染上了毒瘾,并因吸毒过量致死,时间是1997年,那年的她才25岁——那时,《长大成人》还在审查与修改的拉锯战中,尚未公映。这算不算残酷的青春?

在《长大成人》中,周青的性启蒙便来自朱洁饰演的绍英。在这部电影最让人熟悉的那张海报中,她仅着薄衣,裸露双腿,曲线曼妙。周青看到了这一幕,还被正在读高二的对方挑逗。这种最初的情愫,往往会萦绕一个男性的一生,影史中最典型的例子当属《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但在片子的后半部分,周青并未“为情所困”,而是专注于寻找,他要寻找的是朱赫来。后者的际遇十分凄惨:两年前,有三个歹徒向一个女演员抢劫施暴,路过的朱赫来伸出援手,在与歹徒的搏斗中被刺瞎双目,他的妻子也离开了他。周青还得知,朱赫来在搏斗中咬掉了一个在逃歹徒的右耳,这让他立刻想起了那个右耳缺损的饭店老板。

当整个圈子都充满淫乱、吸毒的糜烂气息时,当纪文依旧暴力粗俗却依靠胆大现实而发家时,当昔日的美丽性幻想绍英已变得庸俗不堪并沦为二奶时,当周青的姐姐变成粗俗中年妇女时,当发小小莫在吸毒和滥交中沉迷于“满大街都是我的兄弟”时,不再露面的朱赫来,已经成为了一种理想主义的象征。

这种高大全的形象,往往是电影中最不和谐的符号。它带着导演的野心和期望,却时常用力过猛,流于俗气。但朱赫来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不再出现,路学长的内敛性格在此时发挥了最大作用,甚至力挽狂澜,将《长大成人》从隐约可见的主旋律倾向中拉了回来。

 

(图注:《长大成人》电影剧照,图片源自豆瓣电影)

也许是因为绍英的庸俗和周青的孤单吧,路学长又安排了一个兰州女孩。她一边脱衣服一边对周青说“你不就是想和我睡觉吗?”周青说,我没想过和你睡觉,过来陪我坐会儿。若是没有这样一个女孩,谁来排遣周青的孤独?所以,周青对她说:“我要结婚了,而那个人就是你。”他还躺在她的腿上,沉静安心。

后来,周青找到了朱赫来的地址。他和女孩约定,从各自家乡出发,到朱赫来的住处见面。那找到心灵支撑的一刻,是不是长大成人的时刻?就像女孩家里音箱传来的那首歌——罗大佑的《未来的主人翁》。

最后要说的是片子里的那个白日梦。在梦境中,周青闯进饭店,杀死了那个刺瞎朱赫来双眼的在逃匪徒。之后,镜头回到了1976年的那个夜晚,蜿蜒的长城向远处延伸。而在现实中,周青依旧卑微。

据说,这是电影审查后作出的修改。很多人曾夸奖过这个修改,理由是周青的隐忍和胸怀展示了长大成人的真谛。可是,这种庸俗化的解读,不恰恰与周青固守的英雄主义情怀相悖吗?

我更喜欢的是那个传说中的结局:周青捅瞎了对方的双眼,为朱赫来报了仇。几年后,他出狱了,这个世界并没有任何改变。不管你有没有长大成人,不管你用什么样的方式长大成人,是坚持还是妥协,是理想还是庸俗,这个世界都没有改变。

谨以此文,悼念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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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2月20日晚,著名导演路学长因病去世,终年49岁。路学长,北京人,1964年出生,自幼学习绘画,1985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作为第六代导演代表人物之一,路学长拍摄的电影有《长大成人》、《非常夏日》、《卡拉是条狗》等。

作者:叶克飞,专栏作家。

来源:腾讯《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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