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50年代,从昆明去往那位于怒江以西、有着“极边第一城”之称的腾冲,公路里程是739公里,车行约5天;多数路段是在横断山脉间的崇山峻岭间跋涉;其中最难行走的是攀越那横亘于怒江西岸、最高处海拔4000余米的高黎贡山。
1956年初春,我有过途经怒江、高黎贡山的腾冲之行。那时候,保(山)腾(冲)公路已经修筑成了。南来北往的行人,虽然不必再像从前那样,攀爬古驿道,夜宿风雪岭,但是这条公路限于当时的技术水平,曲折蜿蜒,路面狭窄,行程中仍然艰难多阻。
那天我们乘坐的是一辆生产于30年代、不知修补过多少次的老式客车,一大早就迎着弥漫的冷雾从保山城出发。过了保山城,开始往高黎贡山上爬时,车子显得吃力了,像一条负重过多的老病牛,不断地又喘又哼,每道高坡都要苦苦挣扎才能爬上去。初春公路上的薄冰还没有消融,很容易使得车轮打滑。驾驶员满头大汗地转动着方向盘,他那年轻的助手则是站在开着的车门内,准备随时跳下车去,把手里的三角木塞进将要打滑后退的车轮底下……
客车好不容易爬完了一道又一道陡坡,进入了山腰一条长长的、较为平坦的路面,又突然在浓厚的白雾中熄火了。驾驶员钻进车底下修了好一会,也没有修好。他说:没有替换的零件,要等后边的车辆上来,看能不能借到备件?
几个小时前车过怒江时,在那大峡谷间,还热得穿件衬衫都淌汗,如今在大风呼啸、云雾弥漫的山上,我穿上了毛衣、外衣,还披上了雨衣,仍然冷得发抖。朴实的驾驶员搓着那满是油污的手,关心地对大家说:“你们先去前面饭店烤烤火,找点吃的吧!在这里会冻坏的!”
在他的指点下,我们在冷风、大雾中步行了几公里,去到前边的一个垭口。在路边的一排大树下,有山下的供销社为了方便来往行人、特意上山来设立的一个小饭店。白色的小木屋还散发着新木的清香,屋内火塘烧得正旺。
一个年约50岁,脸容清瘦,身体却很结实的男子与一个系着红头巾的年轻女子给我们端来了滚烫的茶水、盛在大木甑里热气腾腾的米饭,还有辣椒加得很多、能帮助人们祛寒的煮南瓜……
我们又冻又饿,进到这暖和的小屋,可以烤火、喝茶、吃饭;而且饭菜不限量,想吃多少,那位年轻妇女会大方地加给你,这真是高黎贡山上的幸福之家。
我从他们那里了解到,这大山深处没有人家,虽然公路上来往的车辆不多,但是经常有客车、货车和马帮在山上耽误了,导致旅客、驾驶员、赶马人饿肚子;供销社考虑到行人的困难,派他们每天一早带着米、菜搭车上山来,为在山上受阻的旅人提供吃食。有时一天有几批人来吃饭,有时是两三天也难遇见一伙客人。不过他们却从不懈怠,仍然每天都来,不仅风雨无阻,而且坏天气里反比平常来得更早。他们知道,恶劣天气里车辆受阻于山上的可能性更大,旅人更需要帮助。
我们都很感动,你一句我一句,说了许多感谢的话。那老年男子只是朴实地摆摆手,年轻妇女却羞怯地假装去捡柴跑得远远的了。
几个小时后,我们的车终于得到了随后上来的一辆车借给的零件,修好了。
驾驶员和饭店的人早就是熟人,在他们那里吃过饭后,特意说:“一起下山吧!”
老人却说:“再等一等,怕还会有车过来呢!”驾驶员感叹地说:“你们太尽责了!”他只是笑着点头:“应该的嘛!”
在下山途中,驾驶员告诉我们:“他们为了照顾过往的旅人,经常是等到天黑才搭乘夜行的车下山,有时候还因为没有车辆了,被困在这风雪高处。”
几个月后,我从中缅边界的盈江经腾冲乘车北返。五月的高黎贡山才开始有了春意,白、红、黄、紫的杜鹃开得正艳;公路上不再封冻,汽车爬坡也轻松多了。但是我仍然记得上次风雪中过山的艰难情景,还有那温暖的小木屋,像老树一样硬朗的老人,裹着红头巾、像红杜鹃一样鲜艳的年轻女子。春暖花开,旅人们不会再受风雪冰冻困扰了,他们还会来山上么?
我这次乘坐的不是上次那辆车,驾驶员又急于赶路,经过那小木屋时没有停留,不过也可能与他们相熟,还是按了几声喇叭,即是告诉他们,车不停留了。
那年轻女子飞快地跑了出来,热情地向我们这辆车挥舞着手。她也知道,上午北去的车辆一般都不会停下用餐,但她还是要热情地赶出来看看。
我忙取下军帽从狭小的车窗伸出去,急促地摆动着,以表达我对她的问好。
这边陲线上来往的军人很多,她当然不可能知道我是几个月前在他们那里吃过饭的那个年轻军人。但是我相信,她是能感觉得到,有一个军人在对她真诚地表示敬意!
作者:彭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