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万富豪刘汉因涉黑落入法网，很多媒体用“奔走相告”来形容民众的心情，我觉得不大准确。实际上就像新华社所报道的那样，在四川，刘汉是一个有“大背景”和“大靠山”的狠角色，大家早就知道。特别是2008年汶川大地震之后，因为那一所史上最牛希望小学，不少人都在议论捐建者的发家史，其中不乏“黑老大”的声音。但是有人说了，黑又怎么啦？毕竟他可是真正救了孩子们的命！
用这种功利的态度看待黑社会，其实是中国人固有的传统。所谓黑社会，又叫做有组织的犯罪团伙，核心在“组织”这两个字上。散兵游勇，乌合之众，算不上黑社会。惟有成体系、有层级的地下组织，才有可能成为黑社会。
黑社会还有一个必要的外在条件，那就是国家（也叫“白社会”）这种组织的存在。没有国家，就没有至高的权力和权威。社会一盘散沙，人人各自为政，也就无所谓社会的黑白了。从历史上看，黑社会有时候是白社会的对立面，有时候是白社会的补充、帮手或附庸，关键就在于国家的强弱。国家强，黑社会就是白社会的眼中钉。国家弱，黑社会就成了刀，刀把子却握在那些自诩为白社会的人手中。
战国时期，国家很弱，于是墨子广收门徒，形成了史上第一个有严密结构和严苛帮规的秘密组织，名叫墨家。这个组织的成员个个武艺高强，行动划一，为了执行“钜子”（墨家的绝对领袖）的主张，既能出将入相，也敢赴汤蹈火。所以有人把墨家视为中国黑社会的雏形。然而，一旦天下初定，国家腾出手来对付它，一个门徒数千的组织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靖康年间，国家忙于外事，宋江就趁机举事了。他的手下原本干的，就是开赌坊设妓院做人肉包子的黑营生。组织一强化，“事业”随之做大，方才有啸聚梁山的精彩故事。可是就像史书上记载的那样，什么黑社会，一旦国家醒过神来，千把人的官军就把宋江吓得投了降。
（青帮<正式称清帮>是中国历史悠久的帮会，雍正四年间翁岩、钱坚及潘清三人所创。徒众昔皆以运糟为业，故称粮船帮。是清初以来流行最广、影响最深远的民间秘密结社之一。图片源自网络）
黑社会历来暗羡白社会。羡慕到什么程度？从他们的组织结构就看得出来。就拿青帮来说吧。明明是秘密结社，竟然也有礼部、吏部、户部、工部、兵部和刑部这类的官样部门。
他们最羡慕白社会的两样，一是暴力的垄断，二是利益的丰厚广泛。这两样，黑社会很难做到。正因为垄断不了暴力，所以他们才不得不打打杀杀，拼得你死我活；同样，正因为获取利益的手段太少，他们才不得不靠“黄赌毒”，或者保护费来维持运转。所以，他们永远的梦想就是“洗白”。一旦白社会抛个眼神，放低一点身段，他们立马迎合上去。如果白社会假以道义，再以利相诱，他们更会鞍前马后，刀山火海也敢去得。
很少有人知道，今天的致公党，前身隶属洪门（又叫天地会），名曰“致公堂”。更少有人知道，黑社会是辛亥革命的骨干力量。当年的孙中山，就是致公堂的高层，做到了“红棍”（执法人）。陈炯明的地位更高，位列致公堂总理。而秋瑾乃是三合会的“白纸扇”（军师），黄兴则是哥老会的“龙头”（老大）。要是中学的历史教科书上写明，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中，出自洪门的有六十九人，不知道今天的人们对黑社会的看法有无区别。
辛亥革命胜利之后，蔡元培主编民国史。为了“饮水思源”，他准备将晚清以来黑社会的功绩列入其中，结果遭到孙中山的反对。孙说，那些黑社会“内部组织仍为专制，阶级甚严，于共和原理、民权主义，皆盖乎未有所闻”，做的好事不过类似于反清复明，跟“共和革命关系实浅”，以后可以另编一本秘密会党史，就不要放在国史里了。
当然，此一时彼一时，今天的黑社会，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而那些攀附权贵结党营私的家伙，恐怕也不是一句黑社会可以涵盖。
前日在外就餐，旁边一桌议论刘汉一案。有人感叹道：“刘汉一抓，估计有人就得自杀了。”我心想，那急得要死，多半不是黑社会。
作者：西闪，独立作家，书评人。著有随笔集《思想光谱》。
来源：腾讯《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