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的某一天,我回成都把房子卖了。到开发商那里拿了房产证,转手交给中介,属于我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
那天阳光灿烂,是成都冬日难得的好天气。坐在文大的车里,眯眼看着窗外,心神恍惚。我在朋友圈发了一句话:“卖掉成都的房子,我的返乡梦想,就此破灭。”
1995 年,是我第一次到成都。那时我在乐山下面的一家国营厂上班,厂里选派了三个年轻人去四川工业学院委培,我是其中之一。现在觉得那时候的成都很小,二环外一 片荒凉,撒尿都没人看见。当时觉得成都很大,此前最远,也就去过乐山一两次。厂里派了一辆车,把我们送到成都郫县的校区,我从小地方第一次到了大城市。
后来,文大、黄勇等高中同学也上来打工,我终日与他们鬼混,无心上学。期末考五门课,旷考四门半:《计算机语言》参加了笔试没参加机试,《工程材料》本来想死记硬背应付一下,结果因为长期旷课,连考室在哪里都没找到。
寒假不敢回家,找了个借口,说是要在成都打工。工作并不好找,天天满大街走,一无所获。文大在一家火锅店打工,每晚贪没20元给我作为第二天的活动经费。跑一天回来,躲在员工住的阁楼上,不敢下楼,怕被老板发现。时不时文大拿些东西上来给我吃。
到 年底也没找到工作,文大辞工陪我去了甘洛矿山他父亲那里。次年再上成都,学是没法上了,元宵节那天,我拿定主意离校出走。文大劝我谋定而后动,现在跑了可 就不能再回来了,先呆着以后还可以再跑。我说反正早晚我要跑,迟跑不如早跑。文大料定要背黑锅,我温言安慰,劝他认命。
又 开始在成都大街小巷走着找工作,早上从内裤保险袋里拿出50元作为一天的开销,晚上为了省钱摸进高校附近的录相厅看通宵录像。半夜醒来,文大附耳过来:刚 刚你打鼾的声音好大,大家都回头看你。后来在红牌楼找到一份鞋材厂的工作。上头看我和文大相熟,经常聊天,上了三天,便分为两班。从此每天只有十分钟的吃 饭时间相聚。坐在田埂上吃饭,远处青砖碧瓦,活像一幅素描,赞叹不已。
终于东窗事发,父亲找到同学白杀手带 路,从甘洛找到成都。黄勇到厂里找我,告知家里情况,与张爱玲《走!走到楼上去!》一文中所述一般无二:“自汝于十二日晚九时不别而行,祖母卧床不起,母 旧疾复发,阖家终日以泪洗面。”我叹了口气,乖乖投案自首,回厂里上班。这是十八年前的事情,我20岁,年少轻狂。
又过了半年,我辞职去了广东,文大、黄勇、白杀手、蒋根、彭全兵一帮同学陆陆续续也来了。又过了数年,我去了北京,他们陆陆续续回到成都。2011年,我回成都买了套房子,决心把返乡梦付诸实施。
2003年到北京,结婚生子买房,但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北京不接纳我,我也不认同它,我与它不过是一场交易。
(“宽窄巷子,最成都”,它成为了“成都生活标本”,代表了最成都、最市井的民间文化。图片源自网络)
成 都不一样。没有无处不在的歧视:不管有没有本地户口,孩子上学都没有问题,小学就近入学,小升初和本地人一样摇号,交满五年社保,还可以买限价房,这些都 是我朋友的亲身经历。生活也很舒服,随便进一家小馆子,便宜又好吃,等到春暖花开,去农家乐玩一天,人均也就几十元。最重要的是,成都有我的朋友们,和他 们在一起,仿佛回到高中时代,摊手摊脚地躺在岷江边上,浑身放松。
成都成了我在北京生活的一副安慰剂:这一切只是暂时的,再忍忍就好了。一条路是去国外,一条路是回故乡,出国太难,不如回家。“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
买了房子,我跟老婆制定了五年计划,具体而微地设想在成都的生活。回去首先要考虑工作问题,我开始有意识结识成都的媒体人,了解成都媒体圈的情况。认识了几个,都是热情良善之人,可做朋友。但了解越多,越觉得工作是个难事。
在 成都,做媒体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宣传城市——这方面,成都大概是全国做得最好的城市了,没有之一。我回去能干什么呢?我倒不是放不下所谓新闻理想,非不为 也,实不能也。我实在不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如果工作这么憋屈,那跟在北京又有什么区别呢?要干别的,适合我的机会并不多,成都就那么大。
没有合适的工作,其他便无从谈起。我现在已经不年轻了,要养家糊口,不可以肆意妄为。事情变得尴尬起来,于是我们的五年计划慢慢延长为十年计划。再后来,又想着,等着老了再回去吧。你看,成都的空气也不好,雾霾天并不比北京少。
半 个月前,我在工作的杂志社统筹了一篇长报道,题目是《北京资源知多少》,由头是春节期间那场“为什么背井离乡也要打拼北上广”的大讨论。在我看来,答案很 简单,根本原因只有一个:大城市有资源,有资源才有机会。而在中国的大城市中,要论资源之集中,首选北京。只是人人皆知北京资源集中,却没人知道到底有多 集中,于是我们想去探究一下。后来稿子在网上传播甚广,想来戳中了大家的痛点。
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不要一天到晚做梦了。
孩 子慢慢长大,快要上小学了,应该把住的地方固定下来。一家大小挤在出租屋里,连客厅都放了张床,也不是个办法。去通州住自己的房子又太远,下了地铁还要坐 三四站公交,而且没电梯,老婆膝盖受伤之后,爬楼也是个问题。还是换个房子吧。去年初,在三四环找了一圈房子,都太贵,折腾了几个月,放弃了。下半年,又 把目标放到通州,哪怕换一个有电梯靠地铁近一点也好啊,终于定了下来。
为了凑首付,成都的房子不得不卖掉。算了一下,三年下来,不算通货膨胀,单加上利息,还亏了近十万。
作者:彭远文 资深媒体人,《看天下》杂志编委成员。
来源:腾讯《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