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最近忙着在老家搞建设。工程不大,就是建一个小两间的厨房。他像完成人生的大工程一样,几乎天天吃住在工地,盯得很紧。谁打电话邀场喝酒小聚,他自豪地咋呼:我在老家搞建设呢。同学们都很疑惑,一个小厨房算什么建设,用得着那么费劲用功,撂下手里的生意,老婆孩子同学也都丢在一边。问他老婆,老婆也带着埋怨,他葫芦里卖的药她更想看看。
同学默默一笑,在电话中说,用不了两天就建好了,到时候请你们来喝完工酒。我们都期待着,像等待谜底揭开一样,24小时不关机,听着招呼。
同学的老家其实不远,就在城西30里外的小村庄。30里,开他那车过去一趟能用多长时间,至于自己天天盯着吗,留一笔钱让族亲帮忙看着鼓捣呗。再说,他老家好像也没有多大的地方啊,那四间堂屋也有二三十年的光景了吧。
我们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抵达的,同学两脚都是泥巴,嘿嘿笑着,站在大门口迎接我们。我们鱼贯而入,像参观卢浮宫中国馆似的排着队,然而大失所望,就是农村最常见的厨房,起脊还不是平顶,也没有铺水泥地,地面显然用土夯砸平砸实了,倒是靠南墙的两个地锅引起大家的兴趣,一个安了很旧的风箱,另一个就是地锅,很巧妙的是两个锅用了一个烟囱。同学很自豪介绍着,现在农村会支锅垒灶的人很稀罕,垒砌的锅灶不是不好烧就是倒烟,上火慢不说,还费柴费料,再不就是柴火续进去,呼隆呼隆,旺火被烟囱拔走了,做饭炒菜等得你心焦脑乱。俺祖上就是支锅垒灶的行家,吃百家饭出身,父亲活着时候指点过俺,俺就露了一手,嗨,别说了,锅灶甭提多好烧了。
两个地锅沿着锅盖一圈蒸腾着热气。好多人都忍不住想掀开看看,好像谜底隐藏在锅里似的。一股股香气喷面而来,一锅是鸡,一锅是鱼,哈哈,地锅鸡地锅鱼那是乡间的美味。同学们情绪又高昂起来,失望后的兴奋来自熟悉与亲情,更来自内心的角落。同学们都是农村出来的,对这种厨房再熟悉不过了,对地锅里的鸡鱼再渴盼不过了。那种香气唤醒了大家藏在心底的某种东西。
我们这儿是孔夫子走到的地方,堂屋与灶房一定分开,这样的厨房几乎家家都有。在堂屋的东面西面,或者南面迎门墙后,盖一间两间小屋支起锅灶就当作厨房了。厨房是不能说盖的,只能叫蓬。当然厨房是不能高过堂屋的,厨房是配房,配当然不能压主了。老辈人说配不压主,辈辈富有,配高压主,人去财流。即使再穷的人家,用不起砖瓦,也会四周栽几根柱子,上面胡乱搭几根树枝蓬个顶,周遭围起玉米秸高粱秸甚至茅草,里面糊个锅炝就可以烧水做饭了。讲究一些的,顶上还会用稻草铺均匀,厚厚的一层泥铺上去,下雨不漏化雪不渗。厨房也不能叫厨房,灶房,我们都叫愁屋,或者丑屋。为一日三餐而愁,为间小低矮料孬而丑。小时候父母常喊,谁谁,到丑屋给我舀碗汤,到愁屋盛菜去。愁屋就是我们的小名,在我们的血液里。
那晚我们留下来,在庭院里摆了两桌,桌上就是最常见最普通的家常菜,每桌一大盆地锅鸡一大盆地锅鱼,黄瓜西红柿是现成的,院子墙角里种了一大片,同学母亲侍弄的,新鲜环保,洗吧洗吧就上桌,也不用盘碗,直接放在了桌上。我们叫喊咋呼吃着,想吼一嗓子就放开声音吼着,想嗷嗷叫几声随了便了,学狗学猫学驴学牛都成。平时矜持的女同学也放开嗓子吼放开肚腹吃。久违的愁屋做出来的菜撑得我们腰圆肚凸,恨不能活蹦乱跳满地打滚。
同学显然喝多了,他举杯都有些晃,他说,我要感谢我家的愁屋,告诉大家一个不可示人的秘密,没有愁屋就没有我的今天。同学们哈哈大笑,为他小品一样的答谢词东倒西歪前仰后合。他流泪了,真的,感谢我家的愁屋,感谢我的父亲。城市把我们的身体豢养得迟钝而臃肿,把我们的胃口惯坏了,吃嘛嘛不香嚼啥啥不甜。弟兄们姊妹们愁屋的饭香不香?大家齐喊着香。我们的父母疼不疼我们?疼。有多长时间我们做梦都没有想起愁屋了,我们整天想的是什么?整天围着什么转?钱,恨不能天上掉下金镚子,恨不能自己拥有天下的财富。可今天我们回到愁屋跟前,就像回到父母跟前一样,那么无拘无束随便自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都没有人管人问。多好啊,多好。
我们一齐喊着,愁屋愁屋。
大家都流泪了,月光下的丑屋依然那么矮小而丑,但是大家都泪流满面地望着同学家的丑屋。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们这几年谁也没有想起愁屋。愁屋已经在我们的记忆中被剔除了,那种丑那种贫已经被我们摒弃了,可我们美了吗富了吗?时尚伤害着我们,富有引诱着我们。我们就是追富逐美的生活热锅上的蚂蚁,且丧失了蚂蚁的天真与淳朴,只剩蚂蚁变大象的虚妄。
今晚我们又回到愁屋,同学几乎复原了愁屋的旧格局,在这个特殊的气场里,我们气顺心安。
愁屋里居住着多少温暖与记忆。
愁屋让我们回到了趿拉着布鞋草鞋两脚满泥的徒步人生,溜溜达达踏出拖鞋节拍的悠闲人生。崇尚皮鞋与轮胎疾行救火式的人生、沥青路与跑步机上气喘奔命式的人生在30里外的城市,今晚,我们亲近草木与泥土,在愁屋里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
其实想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无不充满了对光阴的警觉与热爱,更有怀旧与回望。蓬搭个愁屋,大概是同学内心的需要。开始在同学们眼里,那几乎就是一种白痴似的疯狂。但是想想多美啊:黄昏扯起灰色布幔的四角,愁屋里异常安静,从柴火垛抱来一捆玉米秸,点火,拉动风箱,噼啪声溅起,摒弃了外界的喧嚣与欺骗,灵魂的窗子一下子就打开了,身体的某个部位醒了,你可以出神,可以默想,可以什么也不想,只管着锅底的柴火没有了,你拿起一根玉米秸续进去。火星蹦到皮肤上,那种灼疼忽略不计。不再续玉米秸了,你拨拉着锅底,那些灰烬闪着火星,那么温暖。时光深处的灰烬让你忘记身处何地今夕何夕。不用离开,守着那堆灰烬,你就能感受着生命多么温馨而简单,你走出愁屋,谁家的愁屋冒出炊烟,那些炊烟并不随风飘散,它们都是有根的。
一个人往愁屋走得勤,走得多,生活中的神奇便多,生命也越加温暖而敞亮。
作者:张侗
来源:《 人民日报 》( 2014年02月24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