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东晋清官何以多“不正常”?

由于士族垄断和世袭朝野政坛,加上中枢孱弱,纲纪不振,整个东晋一朝,吏治都显得颟顸不堪,朝官腐、外官贪,几乎成了司空见惯的现象,相反,清官典型却十根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唐朝房玄龄等人编纂《晋书》,出于进行“反腐倡廉正面宣传”的考虑,专门编列了一个“良吏列传”,这个近乎“晋朝清官排行榜”的“良吏列传”,总共只有十一个人的名字,且其中鲁芝、胡威等九人是西晋甚至曹魏末年的人物,其中一位叫乔智明的,甚至还是投降十六国中率先建国的匈奴刘汉王国的“叛徒”,东晋清官真正上榜的,其实不过邓攸、吴隐之两位而已。

除了这两位直接被送进“清官排行榜”的,东晋一百多年历史上,以清廉著称的著名官吏更是凤毛麟角,排头数去,也不过能再添上孔愉、陆纳等几个名字。

少也罢了,更要命的是,这屈指可数的几位“清官典型”,还大多给人以“不正常”的感觉。

就拿那位邓攸来说吧,这位老兄一出世就不正常得让人刮目相看:从七岁丧父开始连着死妈、死奶奶,当时的规矩每一位至亲都要守孝三年,他还未成年就一下守了九年,就这样一位奇人,当官后很快就升到“地级干部”——河东太守的要职,又碰上“五胡之乱”,做了羯族石勒的俘虏,因为遗书写得优雅不但没死,还封了个参谋(参军)。这位不愿给胡人当放屁都不响的参谋,瞅空子领着老婆、儿子、侄子逃出来,又没本事保全一家老小,居然以“儿子可以再生,侄子死了亡弟就会绝后”为由,把儿子绑在树上抛弃。他跑到建业,果然当了更大的官,老婆却已生不出儿子来,纳了个宠妾,没多久一对家谱,又发现是近亲,结果落了个一世无子、侄儿送终的凄凉晚景。《晋书》说当事人感慨“老天怎么不长眼,让邓攸这样的好人断子绝孙”,后世女权主义者却不免要对着《晋书》和《世说新语》,狠狠啐上几口。

这么不正常一人,当官却的确很清,甚至有些清过头了:据说这位在当吴郡(苏州)太守时,不肯接受当时引为惯例的陋规“迎钱”,既不要房子也不要钱,而是“惟饮吴水”——就喝当地的水,任满之后也没有拿一文当时动辄数以百万计的另一陋规“送钱”。他在任中枢朝官时,经常穿得破衣烂衫,却热衷于“周急振乏”的慈善事业。一言以蔽之,以今天的眼光看,邓攸是个集清官与变态人格为一身的怪人。

如果说,邓攸的“不正常”,是后世才能看得分明,另一位名气更大的清官——吴隐之则是当时就被人觉得虚伪、反常。

这位仁兄同样是早年死爹,以善于守孝刨得人生第一桶金,虽然他只死了一位至亲,照规矩只能守孝三年,没办法在时间长度上和邓攸比个高低,但在效率上却青出于蓝——据说孝子应该“食不甘味”,这位守孝时喝粥,偶尔吃到块味道不错的咸菜,惟恐动摇“革命意志”,竟立即把咸菜从嘴里抠出来扔掉。

(历史典故之图说:吴隐之不惧饮贪泉。配图源自网络)

吴隐之在东晋做过职位很高的朝官,也当过独当一面的州刺史、郡太守,却总能以清廉出名。据说他当朝官时不但没替换冬衣,甚至连被子也没有,有一次冬衣洗了没晾干,他居然裹着绵絮招摇过市;当郡太守时,他有“清俭”之名,穷到要老婆背柴禾的地步;他曾在当时盛产珍宝的广州当最高地方管刺史,结果“清操逾厉”,不但不贪污,饭菜也不过是当地最平常不过的蔬菜、干鱼之类。后来官当得越来越大,节俭的名气却也与日俱增,据说清廉到了要老婆搞纺织“副业”贴补家用,自家客厅连坐席都没有、屏风都是竹席改的地步。广东有名的“盗泉”,据说任何官员一喝即贪,东晋一朝,敢喝盗泉水的只有这位吴隐之一人,那首著名的“反腐倡廉诗”——古人云此水,一歃怀千金。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就是他喝盗泉水之后题写的。据说他嫁女儿时曾经穷到卖狗换酒的地步,在广州还把老婆爱不释手的一斤沉香当众扔进了番禺的“湖亭之水”。

正所谓过犹不及,对他这种有些莫名其妙的“俭朴”,当时许多人就认为“矫”,觉得他虚伪,沽名钓誉,这一评价甚至被直接写进了《晋书》他的列传里。

如果说上面两位的“不正常”还是遮遮掩掩的,那么陆纳的“不正常”,就简直到了矫情的地步。

这位曾被任命为吴兴太守,上任前特意去拜见了当时权倾东晋的权臣桓温,故意打听对方饭量、酒量,得知对方可以喝酒三升、吃肉十块,就郑重其事提出请客,桓温欣然赴宴时,却以“一贯艰苦朴素没有余粮”为由,只摆上一斗米酒,结果变成桓温叫“外卖”,倒请了主人一顿;他上任后更耸人听闻地主动推辞了俸禄,“零工资为人民服务”,且还以廉洁著称。

他和名臣谢安关系不错,谢安是个吃、穿、住都很讲究的人,有一次登门拜访,陆纳连饭都不请,只弄了些茶果招待,他侄子陆俶看不过眼,“赞助”了一桌酒席,等客人一走,他就怒冲冲地抽了侄儿四十鞭子,斥骂侄儿“秽我素业”——玷污了我的清白。

如果说前面两位的“不正常”,不过是刻薄自己,装过了头,这位简直有些“送戏上门”的找抽性质——你没钱请客,送啥请帖么?既然不打算管饱,故意打听人饭量作甚?《晋书》的编者大约是比较忠厚,或者不便“影响正面人物光辉形象”,写到这些怪事,不冷不热来了句“其举措多类此”,一副“尽在不言中”的情态。

之所以“不正常”,是因为东晋并无真正的、行之有效的反腐倡廉机制,贪官固然各取所需,所谓“清官”,其实也不过换了个法子各有所图。

就拿那位邓攸来说吧,这位当过“伪政府”(还不是一个“伪政府”)的官,南下比别的士族大姓晚了好些年,属于“革命资历浅”、“政治面貌有问题”的“帽子干部”,不搞一些矫枉过正的东西,在论资排辈的东晋小朝廷,恐怕连立足之地都很难找到。《晋书》里说他“颇敬媚权贵”,而他这样一个大清官又不贪污,又要巴解权贵,却既没有破产,又没有降职,最后以尚书右仆射这样的清要显宦终老天年,其所图的显然不是一点“送迎之费”,而是政治地位和名誉,而且,他果真达到了目的。

吴隐之的情况略有不同,他成名很早,官最初升得很快,但行政能力似乎一般,做他人辅佐时屡屡误事,担任广州刺史,却打败仗丢了广州,自己也当了造反军的俘虏。两晋时代虽说以门户取官,但门户相当时,却终究还是要比较政绩、政声,吴隐之和邓攸一样,属于较晚南下的二流士族,能力、政绩也无过人之长(甚至可以说瑕疵不少),如果不是像时人所讥讽的那样“矫”,想如史实中那样得到皇帝钦赐诏书表彰,“赐钱十万、米三百斛”的“政府补贴”,丧师失地、沦为俘虏后不降反升的官职,以及林林总总的生荣死哀,不啻痴人说梦。

至于那个更矫情的陆纳,在东晋一朝地位尴尬,一方面他们是“顾陆周张”等原属东吴孙氏的江南土著士族,被把持东晋朝政的北方士族瞧不起,另一方面他们又是地头蛇,那些自居身份的“一等”士族又不得不时时咬牙巴结他们,这种微妙的地位,令陆纳这类“吴人”既可从容周旋于桓温、谢安等显宦世家座前,又很难得到真正的出头之日,不得不用这类矫情的“茅招”给自己增加一点知名度。要知道魏晋士风旷达,陆纳这类做派只要拿捏得当,就不至于得罪大人物,反倒能博得个“名士风流”的声誉。至于“不要工资”那就更矫情了——吴兴是今天的湖州,本来就是他们顾陆周张诸世家的地盘,山山水水都是自家的,那点儿“账面薪水”怎么弄不回来啊?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走“清官路线”的另类东晋官僚之所以敢这么“作”,说到底,也还是因为他们原本就享有的“保底”特权。前面提到,邓攸从七岁到十六岁,整个青少年期唯一的事迹就是守孝九年,而吴隐之的第一个“政治经历”同样是守孝。可想而知,当时那种连好吃的咸菜都要吐掉的“居丧之期”,能带给两位少年怎样的学识和阅历,但邓攸九年居丧刚满,就被任命为六品的吴王文学,且这还是因为他以“行孝”为名世袭了父亲的荫官,否则走“孝廉”路线,起步的第一个官阶弄不好还会更高;吴隐之“解褐”(被纳入干部编制)就被任命为辅国将军功曹,这个职务官阶只有八品,却是所谓“参佐首辅”,执掌主官的人事任免大权,属于官小权大、任务清闲的所谓“清阶级”。可以说,正是有了世袭官爵、地位这个“大腐败”打底,让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失基本地位,他们才有了剑走偏锋,“选择”清廉的余地,一如陆纳凭借吴郡陆氏的祖业,有底气当官不要工资一个道理。

这四位清官典型中最“像个正常人”的,是家世最寒酸的孔愉,这位最后做到尚书仆射、散骑常侍的名人不仅“守正”,而且以正直敢言、有先见之明著称,和前三位相比,孔愉并不热心仕进,反倒屡屡急流勇退,也从不忌讳在大政方针上抵牾权贵,相反,他既不像陆纳请桓温吃饭那样“作”,也不像吴隐之等人那般,有许多看上去很夸张的“廉政实绩”,但为官时勤俭谨慎,“禄不代耕”(谢绝政府补贴的“代耕田”),退休后“草屋数间”,和家人居住生活,去世前又嘱咐家人,不接受任何奠仪。这样“看上去正常”的清官,才是真正值得取法的。

然而正如时人温峤所言,“天下丧乱、忠孝道废”,整个行政体系腐朽糜烂的大环境下,像孔愉这样“正常型清官”,只能是“岁寒不凋者唯君一人”,甚至像邓攸、陆纳等“不正常型清官”也因不可多见,而变得以稀为贵了。

作者:陶短房,知名专栏作家、评论人。陶曾长期在非洲定居,对非洲政治、经济、文化情况比较关注。

来源:腾讯《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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