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师曾说:“忠诚,是信仰最关键的质地,是非对错不论,失去忠诚,根本无法进入核心价值,遑论信念。不管你相信什么,忠诚,是你无法回避的课题。”当时年纪小,始终不明白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直到先师遗体火化的瞬间,内心深处埋藏的疑虑与纠葛,如火山爆发般崩解,才仿佛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却是最困难的挑战与考验。信,相信,产生信念,变成信仰,是一条无比艰难的道路。尤其是,该选择相信谁?
在华兴育幼院八年寄读期间,每周五有两堂圣经课,周日上教堂做礼拜,学习,但不强迫入教受洗成为基督徒。十岁失怙,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耶稣一再强调:信我者得永生!虽质疑,却仍愿意拥抱着希望,让日子能延续下去。既然有希望,就得探究这希望能产生多大的希望,研究《圣经》,是唯一的途径。我每天上午与晚自习各读一章,高中毕业前,新旧约阅读将近四个来回,初步印象,耶稣是随手就能变出神迹的人,上帝是爱惩罚人类的神,前者悲心大,后者是恶煞。这对父子,扮演着神魔交战的舞台,异常绚丽,中间还穿插了给上帝跑腿的天使与魔鬼(撒旦)。
于是,我又读了舞台效果更精彩的希腊神话与罗马神话,再偷窥了更夸张奇幻的印度众神之乱,创造、孕育与毁灭之神并立,互为敌友,无限化身无限故事,人魔不分,看得人眼花缭乱,在生死幻灭之间,似乎有更无穷的想像空间,让人思索探究,生命虚实之间,活着的动力之源,何始何终?
英文单字Religion和Faith在我中学读《圣经》期间,始终分不清,难怪许多运动要从中学生下手,大惑不解的年代,更容易操纵。前者事关宗教的信仰,后者是针对生命或生活价值观的精髓信念,却经常演变成“正面”宣导的口号,而正中下怀地让别有机心的“英雄”们运用自如。台北紫藤庐茶馆大厅挂着庐主父亲周德伟先生的遗照与著名对联:“岂有文章觉天下,忍将功业苦苍生。”进出茶馆多年,甚至经常滞留整日写稿,直到年过半百,才对这两句话产生刺痛的感觉。
起源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美式New Age浪潮,在台湾席卷了冥想、瑜伽、占星、神祕与灵修的新时代族群,带动自我觉醒的社会性宗教运动,崇尚自我探究,综合东西方哲学与医学知识,引领了心灵时尚风潮,成为一种近代的新生活运动,这其中著名人物有分析心理学家荣格(Carl Gustav Jung)、被认为是龙树转世的婆罗门之子克里虚那穆堤(Jissu Krishnamurti)乃至近代的超个人心理学天才肯恩威尔伯(Ken Wilber),主张打破窠臼,崇尚自我独立性完整,将心灵与生活的环保运动极致化,延伸出音乐、美学、有机等健康生活的时尚产品,而成为二十世纪新时代最有“生意”经的一门生活哲学。
“新时代”思潮,经常让人摸不着头绪的真正原因,不在于有用无用或有没有道理,而是声称自创自觉,不在乎传承,尤其是师承,这主张的宗师级人物以克里虚那穆堤为首,既不他觉亦不觉他的自觉,在普遍知识性为首的信仰恐惧症族群中,引领风骚。但其引用的种种思想哲学,却又很容易找到出处与经典对应,不论是其主张“无师”自通的自我或他人,都无法让人确立其追随者,算不算是有“老师”?这个悖论,似乎尚无结论。我的老师曾说:“你相信什么,那就是你的老师,无论你是否承认。”
在临床心理学领域中,荣格打破科学论述地借用了东方哲学与冥想治疗,另起炉灶,而遭到主流派杯葛,直到“新时代”兴起,才受到普遍性认同,仍被排除在“正派”学术圈之外。我曾在前往不丹的飞机上巧遇荣格派心理医师,多年来游走于喜马拉雅山到处寻访名师学习冥想,他说:“长期面对精神抑郁患者,我自己需要治疗,这方法亦对我的病人非常管用,单用西方学理与药物,已经无法救急。”我仅轻描淡写地问他:“你有皈依的老师吗?”他坦然地答:“没有!”我愕然地追问:“那你这样飞来飞去,值得吗?你学到了有用的东西吗?”他从容地答:“所以我每年至少要来一两次,学些新东西,再回去治疗病人,每次都有收获,但隔些时间又不管用,必须重新学新的方式。”原来如此,这便是典型的“新时代”价值观:务实!却没有任何忠诚的“负累”。
对佛教徒来说,务实,是最没有用的悖论。如同老子的无用之用,认识生命的本源,才是致命的吸引力,其他的“身外之物”,如《金刚经》说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在时间的长河中,水过无痕。要认识这极简的道理,没可能“无师自通”,说得难听点,数典忘祖,难成佛,此佛非彼佛也!成不成,并非重点,因为佛说你本来就是,你只需要知道,而不是把自己变成是。在不断地重新认知中,自我否决,是必要的手段,才能达成所谓的自觉。这否决亦非彼否决,否决,只是认识实相的虚妄与“无痕”,没有世代祖师们的经验传授,这认知的过程,足以让人疯狂。
这么说好了,传道授业解惑,非常重要的特质,除了棒喝便是抚慰,如母亲一样的涵养与爱心,才能让学生坚持走完崎岖大道。
在学术圈,无论是哲学系的陈鼓应教授,或是国际天文学家林潮教授,都表示过师承的重要,他们对学生们的疼爱与提携,也是历代先师们的家常惯性。即便是同业同侪之间,亦明确知道自己师承何处,哪些博士生是谁的传人。这不但让学术族谱清晰,且有根可循地让人抽丝剥茧,一脉相承地自成体系,不浪费前人的研究成果,世代累积经验,达成集体的探索目标。信仰更是如此,若未能细究前人的灵性追寻轨迹,根本无路可走,更遑论形而上的论述。
相信,走到信仰之路,的确有许多的纠结,既无法明说又难以澄清的死角,如“忠诚”,到底可以刺探或挑衅到什么样的程度,才算是真正的忠诚?譬如“耶稣说信我者得永生”甚至没有底限,或者也有人说乐意见识一下尽头,也许便是所谓的极乐世界?如瑜伽挑战人体极限的各种动作,对许多人,那恰恰是无可比拟的乐趣与享受。
肯恩威尔伯学识渊博又有实践精神,唯一可议之处,便是没有师承,更坦白点说,汲取各家之长,科学又专业地汇整成自己的养分,然后,坦然数典忘祖,甚至不标明某些直接截取经典内容的部位,若谓之为剽窃,亦无不可,只是根据现代版权法的标准,已过追诉期罢了,即便未过,也不会有任何大师愿意承认这是自己的独创版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吸收了前人的智慧财产,谁敢或谁愿堂而皇之地自称独创?或个角度看,肯恩这丢包袱的动作,未必不是一种大道,然“自觉”真有那么容易吗?单单是贩卖这“自创”的动作,便已经远离“觉”的路途,如何界定自欺欺人?
但若真信,有何不可?
作者:陈念萱 (Alice N.H.Chen),台湾知名作家、影评人,出版并翻译三十余本书。
来源:腾讯《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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