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南斯拉夫作家丹尼洛·契斯曾经说过,在极权国家,美是一个问题。比如,我们常常喜欢壮美或崇高的事物,可却很少意识到,崇高与邪恶也有着密切关系。如果不了解这一点,可以上网去看看《意志的胜利》。这是一部具有很高艺术性的影片,第三帝国和希特勒许多永恒的影像都来自这部电影。
导演是德国人里芬斯塔尔,活到101岁,一生毁誉参半。许多人指责她是希特勒的御用艺术家,可她却一直申辩说,她从不关心政治,她只关心艺术。的确,如果不考虑政治因素,她的话是有道理的。即使不喜欢她的影片的人,也承认她在电影史上的地位很难超越。
令她闻名世界的是两部纪录片《意志的胜利》和《奥林匹亚》,其中的诸多镜头运用都已成为后人拍摄庆典的经典模式。据说,由于影片展示的不可抵御的美和力量,电影学院的教授们甚至不敢在课堂上把它放完,他们担心学生们看完影片,会变成真正的纳粹。
这部影片征服两类人:艺术家和芸芸大众。艺术家崇尚超凡的个人,芸芸大众则喜欢随波逐流。上世纪七十年代,法西斯艺术在德国一度受到青睐,最初,少数人把它视为坎普艺术的一种变体,认为代表了时尚的趣味,但后来越来越多的公众开始接受它,这让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苏姗·桑塔格感到忧虑,她认为,里芬斯塔尔的作品体现的是一种系统的法西斯美学,它越是迷人就越是危险。
影片记述了1934年纳粹党的全国党代会,意在宣扬德国的复兴。其中有我们熟悉的纳粹宣传,为了德国的未来而无私奉献,全民要团结在元首周围,建立一个没有阶级差异的社会,要平等更要服从,要和平更要强大。这些宣传都来自希特勒和其他纳粹头目的演讲。里芬斯塔尔把那些毫无美感的冗长发言剪辑掉,只留下简短而煽情的号召。她把更多镜头投向会场外的队伍,扛着铁揪的劳工阵线成员,手捧丰收作物的农民,朝气蓬勃的青年团,步伐整齐的冲锋队、党卫军和国防军。
法西斯美学追求宏伟的景观,追求压倒一切的气势。《意志的胜利》拍摄的都是大场面,除了开幕式和闭幕式,主要场景都是群众集会、游行。
为达到最佳艺术效果,纳粹政权为里芬斯塔尔提供了充足的人员物质保证,172人的拍摄团队,几十台摄影机,可以由不同机位从各种角度拍摄。
影片还首次采用了移动拍摄、长焦镜头和航拍等技巧,拍摄下行进的队伍、照耀夜空的火把、旗帜的海洋、高扬的号角。当然,还有千万只单臂上举的敬礼。
可以用许多成语来形容这种宏伟景观:排山倒海、山呼海啸、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千军万马、歌声嘹亮、万众一心、勇往直前。
想象一下这样的场面吧,那的确是一种审美上的壮观。没有混乱,只有划一;没有参差,只有对比。它让人热血沸腾,刹那间充满伟大和崇高的激情,溶化在集体的情感中。类似的宏伟场面,我们在许多庆典影片中也能感受到。即使其他一些极权国家的庆典,也难与之媲美。那么,法西斯美学的特征究竟在哪里?
显然,首先在于它将政治艺术化。当我们欣赏它时,往往会忽略了伦理因素,这也是那些“为艺术而艺术”的人们的问题,他们因为热爱形式而丧失了现实感受力。
正如苏姗·桑塔格所说:“法西斯美学产生于对控制、屈服的行为、非凡努力以及忍受痛苦的着迷,它们赞同两种看似相反的状态,即自大狂和屈服。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以典型的盛大庆典的形式表现出来:群众的大量聚集;将人变成物;物的倍增或复制;人群集中在一个具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具有无限个人魅力的领袖人物或力量周围。”
法西斯美学的主题在于它塑造一个中心。影片中只有两个角色:领袖与公众。展示的主题是万众一心,万众是德国人,一心是希特勒。影片开头,飞机穿过云层,掠过纽伦堡的城市街道、沿街行进的人群,然后降落在机场。希特勒走出机舱,像救世主从天而降。伴随着《霍斯特·威塞尔之歌》的管弦乐,欢呼声响彻云霄,千万只手臂举向空中,预示着一个中心的树立。接下来的各种集会、游行场面,所有的焦点都朝向这个中心,而亿万群众只是——道具。
为了表现这个主题,影片中使用的真正重要的摄影技巧只有两个:仰拍与俯拍。对希特勒采用的是仰拍,对群众采用的是俯拍。前者表现希特勒的伟大而孤独,后者表现群众的庞大而渺小。里芬斯塔尔深谙镜头的运用,她是用希特勒的视角来俯瞰群众的。影片后半部分展示了各种检阅场面,游行方队在街道上扬着手臂正步行进,俯拍的效果使队伍看上去就像一个个巨大的方块在移动。
还没有哪部影片能将个人性的丧失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影片中只有两次对希特勒采用了俯拍,一次是祭奠兴登堡纪念碑,一次是党代会闭幕式。就在这一年,年迈的总统兴登堡刚刚去世,希特勒乘机将总统、总理职务合二为一,成为统率三军、独揽国家政权的元首。不得不佩服里芬斯塔尔,她深谙独裁者的心理,在俯瞰的长焦镜头下,希特勒被几位亲信簇拥着,走在群众中间,走向镜头远处的纳粹旗帜,就好像在宣示易卜生的名言:“最孤独的人就是最伟大的人。”
在最后的闭幕式上,这个伟大而孤独的人宣称,历史是由少数人创造的。他的背后是一面巨大的万字旗。此刻,他一定意识到他才是最高统治者,他和他的党将永远统治人民。
在法西斯的文艺里,是看不到意义的,看到的只是意志。因此,凡是注重内容的艺术,如法西斯文学,都如纳粹头目的演讲,简单而空洞;而注重形式的艺术,如法西斯美术、音乐或电影,却可以诉诸直觉,具有很强感染力。法西斯的壮美源于意志的作用,用叔本华的理论来解释,当某种巨大的力量给我们压迫,使我们的意志为之破裂、遁去时,我们会在精神上慑服,从而产生壮美感。换言之,当我们沉浸于《意志的胜利》的美感时,打动我们的是伟人的力量,是毁灭的力量。最后,是死亡的力量。
需要一提的是,对于崇高感,并不只有德国哲学家的观点。英国美学家就认为,崇高的主要特征是一种精神上或物质上的伟大,我们在想象的同情中与这种伟大契合一致,任何以崇高来打动我们的东西都产生出一种伟大的印象,这种伟大也可以是些平凡的事物。也许这就是文化的区别,在英美社会,从来不将政治与艺术混为一谈,更不会如苏姗·桑塔格所说:“政治盗用艺术的辞令。”
意识到法西斯艺术的崇高之恶不需要多么敏锐的感受力,只要是一个纳粹的受害者,就绝不会欣赏《意志的胜利》,无论影片的摄影技巧有多高,感染力有多强,他都只会感到深深的憎厌。
这里,起绝对作用的是伦理内容。
作者:景凯旋,南京大学教授,主要翻译作品有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玩笑》等。
来源:腾讯《大家》
(原标题:法西斯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