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去的冬天,我重读了一些爱情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傲慢与偏见》、《纯真博物馆》,村上春树最重要的几部长篇和几乎所有张爱玲。冬日漫长,霾锁北京,好友失踪,万事忧愁,我靠这些故事才等到了春天。
小说只要写得足够长,总逃不开有一些章节关于爱情,但它们并不能都称之为爱情小说,爱情是文学与生命的盐,要如何享受滋味,却又不脱水而亡,对小说家和每个人都是一场前路茫茫的冒险。
(《半生缘》电视剧照)
张爱玲的《少帅》没有写完,这部号称以张学良和赵四小姐为原型的作品,既是张爱玲为《小团圆》做的华丽演习,又是她过去作品的重重投影。书里少帅去了河南前线,周四小姐和朋友过中秋节,她当然思念他,“两人走在电车铁轨上,直到一辆电车冲她们直压过来,整座房子一样大,当当响着铃,听上去仿佛是‘我找到的人最好,最好,最好,最好’。”如此赤裸,简直是被几十年前《半生缘》里的曼桢附身,曼桢也是这么个脾气,“一样东西一旦属于她了,她总是越看越好,以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曼桢对住世钧,周四小姐对住少帅,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成为狂热,连张爱玲都好像结巴词穷,只能用上庸俗的副词形容词:最好!最好!最好!
(电视剧《倾城之恋》宣传照)
张爱玲年轻的时候写《倾城之恋》,一座城市的沦亡和成千上万的人死去,都是为了成全白流苏,让她和本来只肯在深夜电话里说“我爱你”的范柳原,终成一对平凡夫妻。《少帅》里有大段文字谈论政局(谈论的方式依然是张爱玲式的,比如谈到孙中山代表了共和的理想,“辛亥革命时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可是到民国十三年,他们真的想要共和了。好比女人刚结婚的时候并不懂得怎么回事,后来才喜欢。”),但再错综复杂的政局不过也只是二人爱情的神助攻,在没有写出的部分,西安事变后少帅被囚禁终身,国共两党的处境开始微弱变化,国家命运由此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弯,这一切也都是为了成全两个本没那么笃定相爱的人。
最后到了《小团圆》,作者选择背景板的胃口越来越大。二次世界大战快打完了,九莉说,“唉哟,希望它永远打下去”,连邵之雍都沉下脸:“死这么许多人,要她永远打下去?”但真的就是如此,她也不觉得良心不安,整个成年生活都在二次大战内,有战争才有她和邵之雍的相遇,她想和他在一起,就恐惧有哪怕一点点变化。战争最好继续,而且只能是这一场战争,当世界跳转为另外一场戏,她不确定自己在对方世界里是否还有充足戏份。
后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二战结束,内战开始,胡兰成(邵之雍)在武汉有了小周,在浙江又有了范秀美,张爱玲居然“千山万水的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她让胡兰成选择,胡兰成说:“我待你,天上地上,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於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拾的话。”怎么办呢?这就是她爱上的人,青天白日下有一种坦荡荡的无耻,说是惹人恨,其实是惹人笑。
九莉大概会因此怀念战争,因为当背景坍塌,他们的故事也随之坍塌,《小团圆》后面写九莉在公交车上被男人侮辱,因为“汉奸妻,人人可戏”,但对于女人而言,爱情不是入党,没法政治正确。张爱玲的小说也是如此,在她大部分作品中,男女主角过一种被X光猛烈照射的人生,冷酷通透,她写人世间与人心的烈烈火焰,是为了写随之而来的一盆冷水,而且永远会有一盆冷水。但她另外那些作品,就像世钧说别人的事情从来不使他联想到他和曼桢,“他相信他和曼桢的事情跟别人的都不一样。跟他自己一生中发生过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样”,世界是这样没有退路轰隆隆一路向前,张爱玲却让白流苏们停留原地,专心致志地,恋爱。
没有多少一流作家愿意像张爱玲这样写爱情,人类有太多主题值得书写,战争,历史,英雄,幻想,人心……书写爱情的人,也大都更着力于其自身的败坏与破灭,好像不如此就难以证明深刻。比如连张爱玲也喜欢的托尔斯泰,伯林在《个人印象》中写过,阿赫玛托娃认为托尔斯泰的作品和他的人一样自私,在沉浸于家庭幸福时,写了以妻子索尼娅为原型的娜塔莎(《战争与和平》),索尼娅十八岁嫁给托尔斯泰,一共生了十三个孩子,所以在《战争与和平》的最后,娜塔莎发胖臃肿,成为一个庸常的家庭妇女。
后来托尔斯泰不再爱甚至厌恶自己的妻子(像很多已婚多年的男人),就写了《安娜·卡列尼娜》,而且一定要让出轨的安娜死于铁轨之上(这一安排可能是因为索尼娅曾在52岁时老房子着火,爱上年轻的作曲家)。和《战争与和平》一样,《安娜·卡列尼娜》书写的主题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渥伦斯基的凉薄也只是一种平均状态下的凉薄,在得到安娜之后,他的想法残酷而诚实,认为与从莫斯科一路跟踪她的时候相比,自己现在离幸福反而更远,“当时他认为自己很不幸,但是幸福就在前面;现在他却觉得最大的幸福已经过去了。她已经完全不像他最初所见到的那个女人了。她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今非昔比了。”然后,渥伦斯基补上了最后一枪,“她整个身体变宽了”。
张爱玲几次谈到过托尔斯泰,认为《战争与和平》是作品战胜了作家,细节战胜了主题,她认为这就是现代文学作品和过去不同的地方,“不再那么强调主题,却是让故事自身给它所能给的,而让读者取得他所能取得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列文的生活被作为安娜的参照系,代表托尔斯泰自身的理想,但托尔斯泰也并没有逃避当理想生活进入现实世界必然遭遇的那些词语,失望,厌倦,疑惑。
在这本书开头,列文忐忑不安来到莫斯科,想向凯蒂求婚,他在溜冰场遇到她,“不敢老盯着她,就像不能长时间地望着太阳,但即使不望她也能像看见阳光一样看到她“。后来他们历尽坎坷终于进入婚姻,他爱她,却还是不能完全抵抗安娜对自己的吸引,而开篇时的完美少女凯蒂,也会说出“你准是喜欢上这个贱女人”这样粗俗的话语。再后来他们有了孩子,在见到孩子的第一眼时,列文千方百计想在自己激起做父亲的对儿子的感情,可是枉然,他对儿子只觉得厌恶。但这又怎么样呢?他们依然是幸福家庭,过着圣洁的生活。
托尔斯泰一生都在信仰问题上徘徊不定,他的书里也满是稀里糊涂难以概述的情感细节,他靠这些细节而不朽,虽然他并没有书写不朽的爱情。
村上春树是当下作家里少有试图书写不朽爱情的人。他最近出版的新书《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出版社的宣传语是“回到原点之作”,在我看来,村上春树也一直没有偏离过原点,他仿佛永不知疲倦,一直着迷于人类可能的情感沉沦,哪怕这种沉沦在当下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书里有一篇《独立器官》,写52岁的单身男性渡会,多年来过着游刃有余的情感生活,他的同性恋助手井然有序地替他安排好约会,甚至记得他每个情人的生理期。但毫无征兆地,渡会恋爱了,爱上一个已婚女性,爱情强烈而让他陌生,“现在我感觉到,她的那颗心和我的这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拴在一起了。她的那颗心一跳动,我的这颗心也随之被拉紧。就像用缆绳拴住的两艘小船一样。即便想要砍断缆绳,但到处都觅不到能砍断缆绳的刀具。这是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它令我不安。”
情节进展迅速,女人突然失踪,几经侦查,才知道她在丈夫和渡会之外,另有情人,她和他私奔了。这件事摧垮了渡会,他不再吃饭、运动和修饰自己,他死于自我放弃的几个月后。书名《独立器官》来自渡会说,女人有一个独立的器官,可以编造谎言,而他,也是在独立器官的控制之下恋爱,“这是本人意志无法左右的他律作用……我们的人生…心灵会受到迷惑,看到美丽的幻象,时而还会被逼迫至死,如果没有那样的器官介入,我们的人生会变得相当平淡无奇吧。或许就在单纯技巧的罗列中终其一生”。这就是渡会的选择,他看到美丽幻象,最终被逼迫至死,他死得痛苦,却有一种抵抗庸常的快感,他死于厌食症带来的极度饥饿,我却认为他是一个饱足的人。
多年以前,村上春树只有四十岁,他写了《挪威的森林》,这本书只写了三个月(《战争与和平》写了六年,《安娜·卡列尼娜》从构思到出版是七年),着急完成一本书的激情让这本书充满激情,书里绿子说:“我总是感到饥渴,真想拼着劲儿得到一次爱,哪怕仅仅一次也好—-直到让我说可以了,肚子饱饱的了,多谢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们竟一次都没满足过我。”让人高兴的是,读完这本书和村上春树大部分作品,我们吃饱了爱情。
(资料图:游客参观纯真博物馆的“烟头之墙”。图片源自新华社)
在伊斯坦布尔的时候,我去了一次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伊斯坦布尔值得去的地方太多,我本来没有安排去这里,但沿着独立大街一路往下,躲避红色小电车时意外看到指向博物馆的粉笔标示,又觉得不去是错过命运的安排。博物馆狭小拥挤,灯光昏暗,一进门就看见4213个烟头组成的那面墙,我根本不喜欢《纯真博物馆》这本书,觉得帕慕克用六年时间反复修改出一部糟糕的作品,但我在三十分钟后爱上了它衍生出来的这座博物馆。
这栋四层小楼里藏下了凯末尔爱情的每一点证据,蝴蝶耳坠,黄色裙子,小狗摆设,玻璃茶杯,雪佛兰生锈的残骸……《纯真博物馆》厚达五百页,大部分写爱情对人生的无穷尽折磨,在开篇大概五十页的激情(偷情)之后,富二代凯末尔和门当户对的女人订婚,出身贫寒的芙颂在心碎后失踪一年,再次出现时已经结婚。退婚的凯末尔发誓一定要追回爱人,他恬不知耻,以远房亲戚的身份每天去芙颂家里做客,和她的父母亲心知肚明面面相觑,佯作镇定排排坐看电视。
为了接近芙颂,他甚至自愿当冤大头,资助她丈夫、一个土耳其文艺男青年拍过不了审查的文艺电影。这种诡异生活持续了七年,“其间一共是2864天,409个星期,去了他们家1593次”,好不容易苦尽甘来,芙颂终于离婚,他们计划着去巴黎,然而在前往旅行的途中遇上车祸(其实是芙颂自杀)。就在我们以为这是一个惨得不能再惨的故事、要努力流下眼泪关上书本时,凯末尔满怀爱恋地亲吻了一下芙颂的照片,然后带着胜利的喜悦说:“让所有人知道,我的一生过得很幸福”。
就是这样,在爱情的博物馆里,和世钧永远失散的曼桢,晚年落魄的九莉,死于铁轨的安娜、自缢的直子、死时只有三十公斤的渡会,他们不顾羞耻,向我们这些理性的人类展览爱情,他们有幸福的一生。
文/李静睿,记者、作家。出版有随笔集《愿你的道路漫长》和小说集《小城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