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作家闫红在一篇《我为什么不再热爱旅行》文章里，描述了一个愈发同质化的旅途场景：在城市化的汹涌浪潮之下，资本的力量渗透进中国的每一个角落，以至于当我们拖着行李，带着热情的期待来到遥远的远方时，却发现全中国的省会城市一个模样，全中国的地级市又一个模样，“楼房，街道，护城河，甚至路边‘共建和谐社会’的标语”，都是和身边差不多的模样。
城市发展的趋同化，自然受制于畸形的唯经济至上的发展观。我记得我的家乡南京，在2000年前后曾疯狂地提倡要将本市打造成和上海一样的国际化大都会，和上海竞争，而无视南京千年来所沉淀下来的那种历史和人文气质。
（资料图：2013年11月24日，南京市老宁栖路上美丽秋景。CFP供图）
南京由此变成一个大工地，挖了十几年，高架改隧道，隧道改高架，十字路口改圆盘，圆盘再改回十字路口，反反复复，周而复始，没有一天停歇过。后来我又看新闻报道，云南昆明要被打造成国际化大数据处理中心，以迎合并借着大数据的东风引领电子科技时代的国际化潮流。放弃自己本身的优势特长而一味发展没有任何资源禀赋的产业，真是为春城可惜。
所以，当旅人们开始酝酿下一个目的地的时候，难免会怀疑，既然城市和城市之间的差异越来越小，我们为什么还需要去旅行？旅行的意义又是什么？
在我看来，旅途上最大的收获，不在于看沿路的风景，而是在我们漫长的跋涉中，所相识的那些同路人。在生命的万千道路中，有这么一个时间点，彼此相遇，也许相知，也许仅仅只是一个招呼、一个微笑、一句问候，却都是一种奇特而美妙的交集，让我们有机会去体会他人的人生故事，进而反省自我。
米兰·昆德拉说，他人即镜子。旅途上的这些镜子，有着千奇百怪的大小和形状，有的甚至是流动的，折射出我们内心深处最隐秘而又最有光芒的自我。
每个走在长路上的人，都有着迥然不同的人生目标，有的为了生计，有的为了爱人，有的为了怀念，有的为了追寻，还有的仅仅只是漫无目的，走过一段茫然和空白。无论是为了什么而出发，这些有趣的人儿在一个很巧合的时间点，走到了一起。他们之间碰撞出来的，会是怎样的火花呢？
曾经有一年，我正深陷学术道路的挣扎当中。常年负笈海外，读书、学习和思考，这本该是一种沉敛心志的修行。可是在学术的求索中似乎总也看不到终点，也难以听到掌声，唯有自己和自己对话。那种整日埋首一堆堆论文资料中，希望找到方向但却毫无头绪的煎熬、苦闷和郁结，以及对于未来的不确定，都在动摇着我的决心，让我不断反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读博士？我是否真的适合做学问？除了读书之外，人生是否还应该有另一种可能性？
人生当然有另一种可能。我背起背包，开始上路。走到纽约的那天，已经是凌晨2点多。半夜的纽约，人生地不熟，地面交通都已经停驶，只能在破旧的像迷宫一样的地铁站里寻找自己要搭乘的列车。在一个几乎只有我一个人的车站前，等待下一班列车。等了很久，走过来一位拖着行李的年轻小伙子，他很有礼貌地问我是不是中国人，我说是，他就向我询问方向。我告诉他我也是第一次来纽约，也不认识路，但是我认识英文，可以帮他找找。于是在地图和车站牌上比对着，才发现原来我们要搭乘同一班车次，前往同一个方向。
地铁终于来了，这是一辆本地（local）的慢车，几乎每一个小站都会停靠。晃晃荡荡的车厢里，灯光时亮时暗，只有我们两人，并排坐在一起。我们继续闲聊，原来他是刚刚从福建家乡偷渡到美国，手里拽着一张老乡介绍的中餐馆的地址，前去报到做一个没有任何合法身份的厨师。他在可以预期的未来几年里，都无法回国，因为一旦出境，就再也无法返回美国。
因为没有身份，只能在美国做黑户，在中餐馆里打工，租住中国人的小屋，每年把赚到的钱寄回老家。他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法陪伴着她的成长。整个纽约，像他一样偷渡过来谋生的中国人数不计数，甚至在他的老家，整个村的男丁都被带到了美国，分散到几个主要大城市里的中餐馆里。
我告诉他我是一个正在美国西海岸读书的学生，正在学业中苦闷，所以一个人开始漫无目的的旅行，看一看自己没有去过的城市。他羡慕我的生活，不用在担心中度过每一日，但除此之外，他理解我的难处，不足为外人道。他告诉我，他其实非常珍惜现状，也在努力学习英语，这些都是他可以把握住的命运，如果再加一点运气，兴许可以在不太远的未来，将妻子和女儿一起接到美国，过上另一种轨迹的生活。
这趟列车很缓慢地前行，似乎一直开不到终点，就好像我们两彼时的人生。有的时候在转弯的地方，列车和铁轨剧烈地摩擦，发出吱吱的声音，撕裂着暗夜车厢里的寂静。在那一刻，我觉得我和他没有任何区别。我们都只是个谋生人，在看似没有选择的人生中，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一旦决定，就只能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因为只有往前走，才看得见希望。那是一个信念，无论怎样摇摆，都不会放弃。
席慕容在小诗《驿站》里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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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已尽 黑夜已然来临
奔驰著奔驰著的时光啊
请你在此稍停
我心中的驿站正灯火通明
还有些什么是我们必须交换的呢？
除了曾经驻留的美好与温暖
除了一声清柔的 晚安
无论是挥别还是迎接
我知道我都要向你俯首道谢
可是 还有些什么
是我们必须在此刻交换的呢？
白日已尽 黑夜已然来临
我心中的驿站正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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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中这些陌生的相遇啊。我相信，在那个异国的凌晨，这位年轻人也在奔驰的时光中，在人生的一次巧遇里，找到了灯火通明的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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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严飞，学者、专栏作家，著有《门槛上的香港》、《我要的香港》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