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当妈,别当奶妈——宝玉心中的另一个死鱼眼珠子

我稍稍写过几篇与《红楼梦》有关的文章,时常会有红迷来和我讨论。有一位大哥,一心研究的是红楼里面的爱世界:环三爷与彩霞发展到了哪一步,都私相授受了,必然已试过云雨情;琏二爷对香菱眼馋肚饱,难道真的不曾去勾引一下……整日喋喋不休。

我有一天实在给他逼烦了,说:“我给你出道题,如果你答不上,就证明你是伪红迷,以后别来罗嗦我了。题目:整本红楼里,最爱宝玉却最被他厌憎的女性是哪位?”

大哥当场如遭电击,嗲嗦着回家苦思冥想了好几天,正容敛色向我请教。搭着我心情好,愉快地剧透给他:“李嬷嬷,宝二爷的奶妈。”

说她最爱宝玉,我是有根有据的。第五十七回,慧黠的紫鹃以“黛玉将回苏州”来试宝玉的心,把宝玉吓得几近痴呆。袭人急请李嬷嬷,李嬷嬷一看宝玉的样子,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头放声大哭起来……搥床捣枕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那般痛彻肺腑,是亲妈哭亲儿子的,绝不是装。

这么爱,为什么宝玉还厌憎她?很简单,她多事,她逾越,她忘记自己的奴仆身份总在干预他。他在梨香院小饮,她再三劝阻,甚至恫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提防问你的书!”她还托大,看到他房里丫鬟们嗑了一地瓜子壳儿,替他心疼:“这是他(宝玉)的屋子,由着你们糟蹋,越不成体统了。”——就该有人啐着她问她:他是谁?谁是他?你一个下人,也配和主子你我他?

而宝玉,讨厌所有管他的人。连湘云宝钗劝他应该谈谈仕途经济,好出来应酬事务。他都能立刻翻脸,要么提脚就走,要么直接赶人:“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不必把他的行为美化把反抗陈腐的封建制度,他就是懒,没责任感,生来就是安享富贵的闲人,只想悠哉游哉过一生,可不想当国之栋梁、族之俊彦或者妇人女子们指望依托的良人。

老太太、贾政、王夫人,这三人,天经地义有资格管他,他再不顺服,也不敢公然反叛,只能阳奉阴违。李嬷嬷也配?

宝玉终于按捺不住,借着李嬷嬷喝了一碗枫露茶炸了:“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她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她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

这话令人齿冷,又字字句句,全是实情:可不是,有奶就是娘,没奶了,你就是个老佣人。日产数桶牛奶的功勋乳牛,一旦不再产奶,照样会被送屠宰场,变成牛肉汉堡和牛肉干。人没有襁褓记忆,感恩是伟大的美德,不是每个人都拥有。

哪吒曾割肉还父,剔骨还母,至少承认欠父母的生养之恩。宝玉没想过要还李嬷嬷什么:我压根儿就不欠你,作为下人,哺育主子是应该应分的。你是奶妈,不是妈。

但是不是有时候,李嬷嬷会弄混这两者之间的界限?

我在电视上看过这样的场面:小白虎一出世就被送到外地动物园,一匹新生了幼仔的母狗成为它的妈奶。狗妈妈的亲骨肉都被送走,小白虎独占所有奶头,很快就长得比狗妈妈大一圈,高一个头,利齿如新锉出来的小刀。在犬妈妈心里,小白虎就是自己的小宝宝,看到它爬高蹿低,犬妈妈急忙龇牙阻止,用头顶小白虎的肚子,推不动,又去咬它耳朵想拖开它,小白虎一甩头,犬妈妈摔出去几个跟斗。又一骨碌爬起来,咬着小白虎耳朵拼命拖……我看得不胜唏嘘,差点儿想拍着屏幕说:松口松口,它不是你的宝宝,你的高山对它是平地。别拿你的习性爱它管它,你不是它妈,你知道吗?

狗妈妈脑子糊涂,认虎作子,人类也一样,并不比动物有更多智慧,奶妈会爱上哺育过的婴儿。

哺乳是奇妙的过程,婴儿小小的身体,偎贴近母亲的心口,用力吸吮,头随着吞咽一点一点。吃奶如树根尽力伸长根须饮啜地下水,每多喝一口,枝叶就多一分舒展一分绿意。生命如此源源不息,从母亲流传到婴儿,薪未尽,火已传,乳汁是液体的脐带,令母婴紧密相连。婴儿总在寻找母亲,以饥饿以人类存活的本能;而母亲也在寻找婴儿,以胸怀的强烈胀痛,乳汁滴滴落下,像焦渴的急雨。那是她给之不尽的爱。

那一刻,他不知道她仅为奶妈,她也忘了他只是乳子。抱着他,听他依依哦哦,发出了“MA”“MA”或“NIANG”“NIANG”的音,忍不住心花怒放:“乖儿子好儿子,你可别忘了妈妈呀。”他的眼睛,那么专注地盯着她,啊啊两声,像承诺。

艾青的乳母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婆婆’。”李嬷嬷说不定也有过这样的痴心妄想。一边笑自己:这怎么可能;一边,他亮晶晶的黑眼珠定定看着自己,自己的一根手指被他紧紧攥着……万事皆有可能不是?

宝玉渐渐长大,从她身边被带走,忘记一切。她不甘心,她总在企图唤醒他的记忆,提醒他知恩图报:“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把你奶了这么大,而今吃不着了。”你竟然看待一个丫鬟比我还重?难怪她要争吃留给袭人的酥酪,赌气:“我偏吃了,看怎么样!”她是馋那一口酪吗?不,她馋的,乃是宝玉的爱。

施惠于人,还天天挂在口边,是最讨人嫌的事。她越逼得紧,宝玉越烦躁,终于说出了,她不想听到的真话。

都说宝玉最爱护女性——错了,他心目中的女性仅包括青春正好的美丽女孩子,珍珠一样明丽。婆婆妈妈们不是女性,无才无貌的傻大姐也向来无缘进入群芳谱。这方面,他像大部分男人一样,纯粹以貌取人。对他来说,李嬷嬷就是另一个死鱼眼珠子,惨白惨白。

奶妈的悲哀,并不仅是中国产物。安徒生笔下的安妮·莉斯贝,抛弃亲生骨肉,去给伯爵之子当奶妈。“她那位甜蜜的小伯爵是上帝的最美丽的安琪儿,是最亲爱的人物。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他们彼此吻着,彼此拥抱着。他是她的幸福,她的半个生命。现在他已经长得很高大了。他14岁了,有学问,有好看的外表。”——正是贾宝玉这年纪。

小伯爵吃不着她奶了,所以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路途遥远,但安妮·莉斯贝想:“他一定也很想看到我的;他一定也很想念我,爱我,像他从前用他安琪儿的手臂搂着我的脖子时一样。那时他总是喊:‘安·莉斯!’那声音简直像提琴!我一定要想办法再去看他一次。”

千山万水地去了,在门房里等了很久,小伯爵看到这个婆子一言不发,显然不认识她。“他掉转身,想要走开,但是她捧住他的手,把它贴到自己的嘴上。‘好吧,这已经够了!’他说。接着他就从房间里走开了。……他对她是那么冷漠,一点也不想她,连一句感谢的话也不说。曾经有个时候,她日夜都抱着他——她现在在梦里还抱着他。”

你要同情安妮·莉斯贝吗?或者李嬷嬷?不,虽然这是悲伤故事。但不在其位,合该不谋其政,错放的感情向来得不到正确的回报。

现代社会不太有奶妈了,但奶妈情结并不少见。

有位班主任,一直资助一位单亲家庭出身的穷学生,孩子成才,他打心眼里高兴。学生功成名就,老师隔三岔五在电视上看到他,忍不住向周围每个人夸耀,诚心诚意像说自己的宝贝儿子。学生衣锦还乡,老师兴高采烈排了一上午队,只为了和他说几句话。学生连他的姓都记错,甚至没问他要手机号码。

有位御姐,以纯粹的爱才之心,手把手提携后辈,半生的职场智慧,通讯录上的人脉,全不藏私地给他。为了给他铺路,打电话、请客、吃饭。闲人多事:你们什么关系?御姐眼一瞪:我弟。后辈混出头来了,她恨不能他精尽求精,管他吃喝玩乐,不喜欢他结交的新女朋友,认为他在浪费才华……到底有一天,后辈冷冷说一句:我觉得中国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太爱管别人的事了。她打个寒战,突然明白:她与他,根本就是陌生人。

有个小姑娘,在国外遇见喜欢的男生,他决定专心求学,她就打三份工供他。申请表上有学费来源一栏,他填“父母”,也半开玩笑对她说:你就相当于我的衣食父母了。知道他劈腿的时候,她质问,结果他反问:你是我什么人?没错,我跟你做过一些亲密的事,但我从来没当你是我女朋友。

有个不年轻的姑娘,向我历数为前男友做过的ABCD,又自嘲:女人一动情,就把自己当人妈。我立刻反诘:妈是可以管儿子的,你能管他吗?妈能要求儿子听话,他听你的吗?你只是奶妈,不是妈。她,哑口无言。

有人曾说:中国人的感情模式就是“找妈”,我倒觉得,至少有一半是“找奶妈”:你照顾我,你伺候我,你无微不至,我可不用对你尽什么义务,想翻脸就翻脸,想爱谁就爱谁。你的付出是你自愿,我不回馈也是我自愿。

施确实比受有福,但彻底给予完全不求回报,是圣人所为,凡人做不到。因此,对不属于自己的人和事,要当奶妈,还是当路过的阿姨,只给两颗糖一块饼干?你说你无怨无悔?OK,反正到最后,就算有怨有悔,也没人想听。《怨妇吟》是大合唱,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反正,安妮·莉斯贝也美丽过,像牛奶和血,又年轻,又快乐,样子真是可爱。她的牙齿白得放光,她的眼睛非常明亮。想来,初为人母的李嬷嬷,也有过这般风采。

而她们,都在与自己不相干的人身上,耗掉了青春、美貌、时间和情意。李嬷嬷已经老了,总是拄着拐杖、颤颤巍巍。

作者:叶倾城,作家,湖北作家协会会员。《读者》的签约作家,其作品在诸多报杂志中有很高转载率,著有《情感的第三条道路》、《住在内衣里》、《我的百合岁月》等多部散文集,《原配》、《麒辚夜》等多部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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