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唐
市场经济,更要规划。国家每五年根据国际国内形势做一个长期规划,企业每年滚动做下个五年的规划。战略要人力资源配合,所以经理们要求员工思考职业生涯,一眼看到生涯的尽头。隔着空啤酒瓶子排成的篱笆,遥望酒桌对面,最近常常听到三十岁的人遥想如何在四十岁退休。他们说从小习惯了“饶天下一先”,早别人一步,原来是早恋早泄早孕早产,现在想早些退隐江湖;说人生苦短不能每小时都跑百米,眼也花了脊椎也僵硬了小鸡鸡也渐渐温柔清秀了;说要赶在父母的牙齿只能啃面糊脑袋只剩糨糊之前,有大把时间和他们打棋谱喝夜老酒炖五花肉教孙子背“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说要选个城市盖个房子混吃等死终老残生。
如果腰缠大把的时间,让我选择一个城市终老,这个城市一定要丰富。生命太短,最没有意义的就是不情愿的重复,所以人生第一要义不是天天幸福,而是不烦,喜怒哀思悲恐惊,酸甜苦辣咸麻涩鲜,都是人生经验,整天笑的是傻强,傻强们长得都一样,他们的十八号染色体比常人多一根。生物教授说,衡量一个生态环境,最重要的是物种多样性。如果天下只有一种水稻,这种水稻的天敌一出现,全人类就没食儿吃了;如果天下的姑娘全是苏小小,小鸟依人,小奶迎风,湖南卫视说杨门不男不女的女将才是超级美女,全人类就绝种了。
一个城市的丰富程度,有四个衡量角度。第一是时间,时间上的丰富是指建筑的历史跨度,同一个城市里,方圆十几里,有六世达赖几百年前坐看美女如月的酒馆,有昨天才为青藏线建成的火车站和洗手间。第二是空间,空间的丰富是指建筑的多态性。一个城市,形式上,古今中外,不要全部大屋顶建筑外墙上贴石膏花瓶,也不要全是后现代极简主义,一门一窗一墙。功能上,吃喝嫖赌,不要全是食街水煮鱼,也不要全是天上人间洗浴桑拿。第三是时间上空间的集中度,要有细密的城市路网,让人能在最短的时间到达最丰富的空间,小便大酒,寄情人卡买猪头肉,敲寡妇门挖绝户坟走路十几分钟或者最多骑车半个小时内全都解决。第四是人,人的丰富是指五胡杂处,万邦来朝,伊丽莎白对穆罕默德说,大哥,我不在中石油当前台了,让我和你混吧。劳模和人渣,清华理科生和地铁歌手,刘胡兰和刘亦菲,刘翔和刘罗锅,百花齐放,万紫千红。
如果按这样的标准筛选城市,上海不理想。虽然路网密集,生活精致方便,新长出的建筑也算有品位,金茂凯悦像个宝塔,上海博物馆像个铜镜,外滩中心像朵莲花,但是年头太短,外滩就像纽约几百条街道中的半条,基本上都是上个世纪初的东西,清中期都够不上。人也太一样,一样上班勤勤恳恳为老板打工,一样下班勤勤恳恳陪老婆,价值体系完整稳定,芙蓉姐姐之类,三秒钟就会被全体上海人归类为脑子坏掉了,然后不再提起,所以即使再闹几次“文革”,三周之后,上海人民还是毛蟹年糕梧桐旗袍。
香港是不理想的。殖民地时候的妓寮西港城就在国际金融中心(IFC)二期百米之外,英国无赖小伙子们带着洋枪在这里遇见苏丝黄,现在不作旧用,职业妇女产业由于劳动力成本等因素,转移到深圳东莞去了。每晚楼上有小乐队伴奏吃西餐跳拉丁舞,楼下卖电车模型和各种甜品,楼下学生仔吃“榴莲忘返”,楼上跳拉丁舞的型男型女能闻到。西港城西十五米,招商局华泰餐厅,每周四有水饺,皮薄馅大,华南第一,二十五块港纸管够。东五十米,港澳码头,一个小时快船到澳门,赌场强过拉斯维加斯,美金港纸换成塑料圆片片,圆片片扔给红桃方片勾疙瘩K叉。百米外国际金融中心二期,初看像电动鼻毛刀,再看像玉米,那里坐上地铁,三十分钟到机场,不到两个小时飞到吴哥窟,四百八十寺,莲花粉白,僧衣赭黄。但是,还是人,我不认识王晶、周星驰,不认识黄秋生、李碧华,不知道他们最早见到少年时代的邱淑贞,心里是什么感觉。
纽约不错。也够老,NYSE最早开盘的时候,满族人才刚刚在北京城站稳脚跟,还没有见过纸质钞票。那么多那么好的博物馆,让我不再痛心疾首中国文物流失海外。在这里,先人祭天的礼器至少不再担心被国家博物馆脑子坏掉的管理干部同国产美人豹跑车陈列在一起。纽约绝对五胡杂处,除了Harlem的黑人是当地人,其他都是外地的。道德宽泛,人不和鱼或者海藻乱搞,就不是新闻。但是,吃得太差了,一个“五粮液”川菜馆,一道不麻不辣的鱼就算纽约的头牌了。
古巴不错。够老,16世纪初,就是海盗巢穴,到20世纪中还是美国黑帮年度工作大会的长期地点。解放之后,古巴革命党们内心纯净,内心没邪恶能量口袋里没钱,十几平方公里的老城,从东走到西,三十分钟走过五百年。烟有Cohiba,酒有HavanaClub朗姆酒。绕岛一周,都是深蓝色的加勒比海。在岛上晃悠,到处都是腿长腰细的漂亮姑娘。但是,土地公有,住房公有,想买房子也没人卖给你,而且,卡斯特罗在欧洲医药和中国针灸辅佐下,身体真的还很好。
还是北京。最近三次回北京,没有一次见到蓝天。沙尘暴里,坐在啤酒杯子里,我问一个老哥哥,会迁都吗?老哥哥说,我们有生之年,可能性不大吧。我问,北京会变成沙漠吗?他说,我们有生之年,可能性不大吧。所以,还是回北京。后海附近整个四合院,不太现实。中等规模的四合院,占地五六百平米,基本住了八九户人,不找三四个打手,没上千万,请不走。砖木结构,俩小孩儿墙根撒泡尿就塌了,抹平了重盖,周围二三十个老头老太太找你麻烦。还是在城乡接合部找一块农民宅基地,自己人设计,自己人当工头,自己人画画补墙,我自己住。我问,只租二十年,二十年之后怎么办?老哥哥说,活这么大,我明白一件事,十年之外的事情,不想。
北京虽然已经不适合人类居住,但是还适合我思考,还能让我混吃等死,灵魂不太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