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圆明园到花家地——单向街的变与不变

(一)

一段关于单向街书店过往与未来的影像令我感慨不已。它让我想起九年前的夏天。我们偶然在圆明园后院发现了一个长廊空间与种满核桃树的院落,它被一片竹篱笆包围。那时,我们都刚辞职,无所事事,喝得醉醺醺。纯粹出于一时之兴,我们决定开设一家书店。

书店塑造了我的精神世界。我在九十年代末入读北大时,很多时光是在万圣、风入松、国林风的书架旁与地板上度过的,这些刚刚兴起的独立书店像是对日渐匮乏的大学知识生活的一种弥补。

倘若历史是一代接一代的传承,那些书店里的免费书籍滋养了我,我们似乎也该有义务为年轻一代提供某些东西。当然,同样重要的是,这个夏日的院落实在迷人,它有种颓废的美与宁静,实在期望据为己有。

当我和最初的几个朋友凑钱租下这个院落,并为这个长廊式的书店起名为“单向街”时,没人知道它能生存多久。但是,我们的确可能实现一些小志趣。我们有可能在此创造一个对话的空间,你不仅与沉默的书籍、逝去的作家对话,还与志趣相投的人分享这些对话。在九年前的中国社会,你已经可以充分感受到一种无处不在的物质与信息焦虑,严肃的交流变得如此困难,精神生活更受到普遍得压抑,富有理想主义色彩的青年人越来越陷入孤立。

从西川的第一场读诗会起,单向街就不仅是一家书店,它更是一个场域与氛围。在这个氛围中,你可以逃离日常生活的逼仄,可以寻找到精神上的同道。你还有可能在某一个时刻——它可能是白先勇对老台北的回忆,是贾樟柯对中国急速转型的焦虑,或是谷川俊太郎的某行诗句——感到一种强烈的共鸣,或者一种被点亮的感觉,你获得了认识生活与自己的另一个视角,感觉到某种超越性的价值与意义。这些时刻往往是人生中最美妙的瞬间,它令你超越了自己。

从圆明园到蓝色港湾到大悦城再到爱琴海,九年来,这家书店遭遇过很多困境。最初的创始人从未把它当作生意来经营,它也总处于破产的边缘,以至于我们通过不断增加“股东”来维持运转(他们都是了不起的“股东”,依靠一种“放任自流”来管理自己的投资)。我们甚至没有特别在意这个品牌,在经营两年后才发现“单向街”这个商标在一年前已被他人注册,我们此刻只能无奈地将“单向街”更名为“单向空间”。

但是这家小书店的生命力却比所有人想象得更持久、更富有韧性。这生命力不是来自它的创始人,而是来自这家书店自身形成的性格与气质。每个周末来此的作家、诗人、导演、建筑师、他们与他们的听众、纯粹出于理想主义来此工作的店员、不断涌来的志愿者……构成了“单向街和他们的朋友们”,创造出了一种特定的归属感与凝聚力。

九年来,这个群体不断扩展,我们甚至可以说,单向空间已经伴随了一代青年的成长。多年来,我在过分拥挤的书店沙龙中,常会想起梅特林克笔下的“非凡的普通人”——“在星期日不去酒店喝个醉,却安静地待在他的苹果树下读书的农民;厌弃跑马场的纷扰喧嚣却去看一场高尚的戏或者只度过一个宁静的午后的小市民;不去街上唱粗俗的歌或哼些无聊的曲子,却走向田间或者到城墙上看日落的工人。他们全都把一块无名的,无意识的,可是决不是不重要的柴薪投进人类的大火之中”。

(二)

爱默生曾感慨“事物骑在马鞍上,驾驭着人类”。这似乎也是一切发展的规律。最初,你创造一个事物,在发展过程中,事物发展出自身的意志,你要为它服务。

单向空间正处于这样一个时刻。它代表的理念、赢得的归属与支持,使得我们这些最初的创始人愈发意识到有责任让它获得更灿烂的绽放。

最初,我们希望它是一个精神和价值的空间,能让人们逃离庸众价值观的压抑。这抵抗是快乐的,而非自我同情与悲壮式的。我们坚信文学与思想本身的巨大价值。

如今,我们越来越期待,我们不仅在这个小小的书店里给一小群人提供这样的感受,更能创造一个更大的、立体性的精神空间。它不仅存在于书店,也存在于城市的角落,存在于网络的网格中,它以谈话、视频、文章、书籍、展览多种形态出现,继续推崇开放、自由、对话的精神,鼓舞文学、思想意识的生长。

我们既与一个杰出传统相连,也去拥抱一个新的时代,包括这个时代的新技术与新语言形态。如果你仅仅抓住传统,你会陷入僵化,但只想去把握新时代,则会陷入标准混乱、无根之痛。只有两者之间的平衡,才能变成一个坚实的延续。

我们这一代是最后一代的谷登堡的孩子。在很多人感慨“阅读之死”时,常忘记了印刷书也曾代表着新技术革命。书籍从手抄变成了大规模印刷,从《圣经》到简·奥斯汀的小说,阅读进入了客厅与卧室,成为私人行为,它重组了人类生活的一切,从国家组织到个人生活。当我们谈到梁启超与胡适时,他们也是当时正在兴起的中国大众文化的产物,杂志是那个时代的新事物,他们创造了一种塑造新时代的杂志语言与知识结构。

此刻我们面临着相似的转变。互联网、社交媒体正在重塑整套理解世界的方法。我们期望单向空间进行一次尝试,我们以强烈的好奇心与开放性来阅读世界,它不仅是印刷上的字里行间,也是听觉、视觉、触觉、味觉的全方位阅读。我们不仅在空间里呈现杰出、有趣的谈话与理念,我们还要鼓舞年轻一代的白先勇、陈丹青、林奕华的出现……我们可能从一家小书店出发,成为一个新潮流制造者,所有潮流都是从一小群人开始的,从关键的少数开始的。

当然,未来的成功并非我们唯一的追求,甚至不是最主要的追求。我喜欢德国的神秘主义诗人特拉克尔的一句话——与你同行的人比你到达的方向更重要。当我们为了某种理念共同行动时,行动本身就具有足够的意义。从九年前第一个店员孙健、第一个朗诵者西川开始,每一个同事、每一个读者、每一位讲述者、每一位听众,才是我们最重要的财富。在“单向街与他的朋友”这个群体中,一些人会离去,一些人会到来,但我们始终希望这个空间会让人变得更高尚、更有趣、更丰富、更机智,我们要帮助彼此拓展对方的维度。更重要的是,我们为了某个高于我们自身的理想一道奋斗过,体验过人生中非凡的时刻,体验到那种人生被点亮的感受。

未来是不确定的,但目前为止仍是乐观的。四月份,单向空间在爱琴海延伸出新的藤蔓,它将容纳更多的谈话和更舒适的阅读环境。在七月中,单向空间的朋友们会在花家地的一幢四层楼再度发现他们熟悉的景象,依旧是布满爬山虎的灰墙、狭窄的玻璃窗和草地院落,这栋昔日的图书馆会让你回忆起圆明园,它是单向空间的旗舰店,也是一群雄心勃勃的新人正在开荒的新平台的驻地。

历史以循环的面目出现,而且是螺旋式的上升,我们相信下一个九年后,它会再度击败我们此刻所有狂野的想象力。

作者:许知远,单向空间创始人、《单读》出版人。曾任彭博商业周刊/中文版执行主编、《生活》杂志出版人、《经济观察报》主笔,现为《亚洲周刊》与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著有文集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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