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国人素质高?这个问题无法精确地、科学地回答。但是,如果把素质缩小在能力的范畴,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的“成人能力评估” (Program for International Assessment of Adult Competencies)至少为我们回答这个问题提供了宝贵的线索。
在过去,人们衡量社会的智能水平,往往就看教育水平,如识字率、入学率,等等。但是,如今教育普及。特别是在发达国家,识字率、入学率都接近顶峰,彼此相差不大。另外,因为各国学校的质量不同,很难拿不同国家的文凭横向比较。为了突破这些限制、统一衡量标准,就产生了一系列的国际测试,并且影响越来越大。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国际学生评估”(Program for International Student Assessment,简称PISA)。这一评估,由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主持,在2000年开始每三年对15岁的学生进行一次数学、科学和语文能力的测试。开始时测试对象仅仅覆盖该组织的成员国,即主要发达和中等发达国家,后来则覆盖到65个国家和地区。在2009和2013年的两次测试中,上海学生连续获得三科的世界第一,引起不小轰动,故而这一测试也渐渐被中国人所熟知。
“国际学生评估”的对象是15岁的学生,基本反映了一国义务教育的成就。我们不必相信“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的古训也知道:一个人15岁时的能力,对其一生的事业肯定有重要的影响。然而,15岁的孩子毕竟高中还没有读完,特别是在高等教育日益普及的今天,15岁学生的素质很难全面反映整个人口的素质。于是,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又设计了一个“成人能力评估”(Program for International Assessment of Adult Competencies),对该组织成员国16-65岁的成人进行测试。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该测试对不同人口群体的能力有着分类评估。比如16-19岁高中教育程度的人口、16-29岁大学教育程度的人口,等等。这样,使我们对各国在各个阶段的教育水平得以进行量化的评价。
2013年,第一次测试的结果公布,覆盖了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23个成员国的情况。测试分为文字和数字能力两项,成绩分为五档:低于一级、一级、二级、三级、四级和五级。其中,达到三级就属于“精熟”的水平,达到四、五级的归为一类,属于高级水平。一级、二级属于低素质。低于一级则属于素质很差之列。根据这样的原则,把各国参加测试者达到不同等级的比例加以比较,对各国人口素质的高下就能看个大概。
这一测试显示了日本人凌冠全球的素质:16-65岁的日本人的文字能力(即阅读能力),有70%达到了“精熟”(三级)和“高级”(四级和五级)的水平。其中达到“高级”水平的为20%以上。其次是芬兰,有60%以上达到“精熟”和“高级”水平。接下来是荷兰、奥地利、瑞典、挪威。参与测试的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23个成员国,能达到“精熟”和“高级”水平的人口比例,平均大致为50%。美国明显在这个平均线以下,在23国中排在第16位。如果以平均成绩计算,日本人在500分满分的测试中获得296分,芬兰288分,荷兰284分,奥地利280分,挪威278分……各国平均为273分,美国270分,垫底的是西班牙、意大利,分别为252分和250分。在数字能力上,日本达到“精熟”与“高级”程度的人口比例加起来超过了60%,芬兰依然是第二,接近60%,下面是瑞典、荷兰、挪威、丹麦,等等。23国平均线不到50%,美国能达到这个程度的人口还不足40%,为倒数第三,仅排在意大利和西班牙之后。以平均成绩计,日本288分,芬兰282分,比利时和荷兰都是280分,瑞典279分,挪威和丹麦278分,斯洛伐克和捷克都是276分…… 各国平均为269分,美国仅253分,接下来两个垫底的是意大利和西班牙,分别为247和246分。
(日本大学生认真聆听宣讲会,CFP供图)
日本人的素质,并不是一个新话题。至少从明治维新开始,日本人一天到晚都在谈国民素质的改造。五四时代“改造国民性”的文化运动,多少也是鲁迅等留日的知识分子带回来的。那时日本面对强大的西方,有着强烈的“劣等感”,用吃奶的力气赶超。不过由极度自卑转化为极度自傲,最终整个国家被大和魂等右翼的民族主义理念所驱动,侵犯性十足,东亚地区都成为其受害者。到了二战投降被美军占领,自认素质低的日本人又成主流。麦克阿瑟甚至称日本人的心理年龄不够13岁。日本人对麦克阿瑟还崇拜得不得了。
然而,到了八十年代,日本经济崛起,大有赶超美国的势头,《日本第一》成了美国的畅销书。日本人的素质自然引起世界的注意。比如,MIT的经济学诺奖得主Solow就称日本的终身雇佣制度使企业放眼员工一生的生产力,大力投资培训;相比之下,美国劳动力流动快,企业怕为他人作嫁衣裳,不肯花钱培训职工,故而劳动力素质无法与日本竞争。后来在美日贸易战中,日本领导人频频失言,称日本对美国的贸易强势是因为日本人的素质比美国更高。比如小泉纯一郎曾称日本的无家可归者都手不释卷,美国人如何能比?这些言论自然引起美国的抗议。
“成人能力评估”的测试结果,证明这一切并非完全是捕风捉影。除了标准化的测试成绩外,我们看一下大学入学率。根据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2009年的数据,日本25-34岁人口中受过大学教育的比例接近60%,仅次于韩国,与加拿大、俄罗斯并驾齐驱。美国则仅为40%。然而,这些比例显然不足为训。韩国、加拿大在“成人能力评估”中,成绩仅居中流,显现不出什么教育优势。而在55-64岁的人口中,美国受过大学教育的比例为40%,日本还不到30%。从2009年退回30年,这部分人口在1979年时正处于25-34的年龄段,是日本赶超美国时代的 主力,但教育程度似乎远不如美国人。日本近二十年来大学入学率飙升,其中一个原因是老年社会的“高龄少子化”,即适龄学生太少,大学有了空校危机,故而来者不拒。这未必是因为日本特别有意在大学入学率上急起直追。
(参加高考的日本学生,CFP供图)
在我看来,日本人素质高,主要还是基础教育的成就。 这一点,从“成人能力评估”的测试成绩中就能看出来。其中的文字测试,满分500分,相差7分就代表着学校教育相差一年的距离。日本16-29岁受过大学教育的人口平均成绩超过325分,但还屈居芬兰之下,另外荷兰、比利时等国也与之相距不远。但是,日本16-19岁高中教育程度的人口,平均成绩达到305分,为世界第一,只有奥地利、韩国和荷兰与之接近。而日本高中生的这个成绩,比英国等好几个国家大学生的成绩都高。和美国的大学生也就差几分,不构成一年的教育差距(虽然大学是四年制)。而美国的高中生,成绩才270左右,比日本高中生差大约35分,这就相当于少上5年学。
我有位好友,自称“知日派”,因为他在日本大公司里工作了十年。十几年前,他在放弃日本的工作移居北美时,比较美国和日本对人才的态度,发表了一通看法:像我们这种从中国好大学出去的人,到日本公司工作往往觉得日本人笨。其实我们都是经过反复选拔出来的人。跟普通日本人比当然高一头了。到美国则相反,即使我们这种人尖子,也面临着激烈的竞争压力。
两个社会的理念几乎相反,制度安排和文化期待也都随之不一样。日本社会的逻辑是:发挥每个人的能量,必须保证哪怕是最笨的人也能对社会有贡献。所以,一个普遍日本人,一生从社会中获得许多支援,大家必要时会等你、推你。聪明人则惨了,太容易出头,一出头社会就想办法抑制你。我在公司搞设计,总比日本同事快。没几天就感觉不对劲儿了。人家委婉地告诉我:努力就行,但不必给同事那么大压力。美国社会的逻辑,则是保证最聪明的人最大的发挥。所以总出现比尔盖茨这样的人。但普通人就惨了。跟得上就跟,跟不上活该,没有人管你。
问题是,一个社会的效率,是靠普通人的聪明才智,还是靠几个精英的聪明才智?我想两者各有千秋,很难找到两者都能兼顾得很好的国家。美日这两种颇为极端的模式,目前在互相竞争。简单地凭日常经验就说日本人笨,显然是不了解日本。
我这位朋友学理工出身,没有什么社会科学的训练,但有着亲身的感受。十几年后再想他的话,还是有相当的洞见。日本表面上看是个精英主义的社会。比如,江户时代武士是领导阶层,等级分明。明治维新后废除了武士阶层,但仍然相信社会必须由少数精英统帅。当时的帝国大学,就是培养这一阶层的。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个统治集团太精英,人数太少,帝国大学等等虽然资源集中,在整个教育体系中所占的份额有限。与此同时,日本人深信,国际竞争是国民素质的竞争,最终胜出还好靠全民的基本素质。所以,自明治以来,就在义务教育上大力投资。二战时死亡日军留下大量战地日记,也揭示了普通百姓的读书写作习惯已经非常突出,乃至死到临头仍然笔耕不停。
几年前,《纽约时报》发表一篇报道,说日本人口萎缩、经济萧条,过去的制度维持不了。其中特别提到一个山村里就那么一个孩子,老师要每周要翻山越岭给孩子上音乐课,单程旅行就一天。这是义务教育的一部分,一个孩子不能漏,不惜工本。可惜,现在日本已经没有财力支持这样绝对平等的教育体系了。从这种非常悲凉的负面报道我们可以看出,在日本经济起飞阶段,义务教育的质量是多么坚实。
义务教育的成功,还不仅仅是使日本的高中毕业生素质超过其他国家的同等学历群体,更在于缔造了一个“学习社会”。到日本一看就知道,教育完全不能仅仅用学校体系来概括,因为学习小组(即所谓“勉强会”)渗透到社会的各个角落。这不仅仅是在大学师生中,从医院的护士、工厂里的工人、偏远山庄里的农民,到友人、邻居之间,一天到晚在那里开“勉强会”,研习自己领域的各种问题,或者读大家共同喜欢的书。这是个人人都上“讨论班”的社会。
1999-2000年我住在横滨时,一个长周末后到市立图书馆,门前开馆前半小时就排起长龙。这景象在美国只能是黑色星期五才有。但那是图大减价的购物狂欢。在日本则图书馆关一个长周末大家就受不了了。再看到大桥下面无家可归者的栖身处,破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本书工整地摆在被子上。说日本的无家可归者也读书,实在不是首相吹牛。
日本人的素质,见证了日本教育战略的成功:关键要打好底子,把资源集中在义务教育上。底子打好了,即使没有大学上,国民仍然会锲而不舍地读书,到处到是“勉强会”。底子打不好,大学再优异,也找不到那么多能读大学的学生来。这后一点,正是充满了“一流大学”的美国所陷入的困境。
作者:薛涌,波士顿Suffolk University历史系助理教授。著述包括《直话直说的政治》、《右翼帝国的生成》、《美国是如何培养精英的》、《谁的大学》、《炫耀的足球》 、《中国文化的边界》、《中国不能永远为世界打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