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食物的好恶有时是说不准的,同样一种食材或同一道料理,有人视作珍馐,有人却弃如敝屣,这也许可归为先天味觉的差异,但我以为影响最甚的是孩提的记忆,儿时的美好饮食经验,常会让人终生恋恋难舍,在在想回味那萦绕在脣齿间的美好滋味。
小时候,在猪只还未被大量经济化饲养前,所有内脏都是被视为珍品的,那时节还未被抗生素污染的猪肝,甚至是被当作补品看待的。记得每当父亲熬夜通宵写稿,隔天早晨母亲便会为他煮一碗佐以姜丝、小白菜的猪肝汤补元气,那汤头是如此诱人,常让我忍不住在一旁看嘴,母亲总会分一小碗汤给我,碗里虽只有青绿的小白菜,但那份香气已够我解馋了。这份记忆让我长大后,对猪肝、小白菜完全的无法抗拒,不管是热炒、煮汤,小白菜永远是青蔬中的首选,至于猪肝或卤或煮也是诱人异常,即便它是堪虑的食材,仍令我好难不动箸,这全拜儿时记忆所赐。
笋类一族也是令人难以抗拒的珍品,客籍母亲过年时,总会以高汤熬煮笋干,经曝晒腌渍过的笋特有一种鲜美,那天然的酸涩经浓郁的高汤润泽后,是年节期间大啖鱼肉后解腻的最佳良方,且它经煮耐熬,甚至是愈煮愈润口,是我们家必备的年菜。至于端午后出土的绿竹笋,同样以高汤炖煮,起锅前撒上一撮九层塔,那爽脆清香也是让人停不下筷子。我们姊妹仨同是笋子的拥护者,所以母亲总以直径四十公分宽的大锅伺候,一餐就能解决二十斤鲜笋。这也使得我至今面对各式笋料理,都只有举双手投降的份。
自小也常听父亲说起属于他的乡愁滋味,醋溜鸡子儿加些姜末可解想吃螃蟹的瘾(顶好让蛋白蛋黄分明些,再保持些稀嫩,就完全是大闸蟹的风味了),腌渍后的胡萝卜炒鸡丝则别有一番风味,香椿拌豆腐也是家常美味,还好这些菜肴在台湾都置办得出来。
最让父亲念兹在兹的是荠菜,从小听父亲形容它的好滋味,直至回到老家才终于明白它令人魂萦梦牵的理由,以鸡子儿香煎最能显出它的鲜美,那是一种难以形容、会让人上瘾的滋味,回得台湾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觅,才终于搞懂,此仙株产期忒短,晚冬初春时节才看得到它的芳踪,我曾试着在自家院子撒种,培育了几年总不成气候,收集半天只够炒一盘鸡蛋,后来把眼光向外放,才发现它成群结队地出现在贫瘠的马路边、公园的杂草丛里,至此开车分心得很,但也因此找着了许多荠菜群聚地,竟然足够到包起饺子来,只是遗憾已无法和父亲分享这份奢侈。
童年每值端午,母亲包的是标准客家粽,蒸熟的糯米拌以炒香的虾米,以及切成丁的香菇、猪肉、豆干、萝卜干,再包进粽叶中蒸透,相对于别人家大块肉还加了咸蛋黄的粽子,这客家粽还真有些寒酸。而父亲包的粽子更是简洁明了,除了圆糯米什么都没有,煮到透烂蘸面糖吃,唯一引起我兴趣的就是它那造型,呈长圆锥形,被父亲命为“胜利女神飞弹”。但等到长大后,大鱼大肉吃怕了,才发现客家粽的Q弹喷香是其他门派粽子无可比拟的,至于父亲的白粽子,更是愈年长愈能品出它的清香隽永,单纯的糯米香、粽叶香,佐以绵密的糖粉,是足以让人翘首巴望一整年的。
(端午的食物——粽子)
这次去芬兰出任务,一下飞机便听闻早到一个星期的几位联合报记者,已在四处寻找中国餐馆,被我狠狠嘲笑了一番,中国人总是如此,好不容易出门在外,不好好享受异国餐点,却只想回到自家厨房取暖。不想,才吃了两天的培根、火腿、面包、色拉,我的脾胃也犯起了思乡病,还好有先见之明,带了几包泡面,晚上回得旅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下肚,真是南面王不换。
待到第六天,终于自打嘴巴地跟着那些先进记者先生小姐们,在赫尔辛基觅得一中餐馆,打开菜单,每小盘热炒平均六百台币,吓死人的贵,这样的价钱在台湾很夯的“九九”快炒,可点上一桌六盘菜还有找,但一行六人包括我在内谁也没抱怨,全员埋头大吃,盘盘见底,约莫把人家的饭锅也给清空了。
为此,我老有股冲动,想到芬兰开家面馆,在那半年落雪的国度,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下肚会是多么熨妥脾胃呀!不然开家火锅店也一定生意兴隆,若外国人吃不来麻辣锅,用酸白菜、青蔬西红柿打底也可以,甚至在路边摆个“关东煮”的摊子都好……天马行空做了老半天的白日梦,才发现全是白搭,因为西洋人不会用筷子,以刀叉吃这些汤汤水水的料理肯定是很折磨人的。
面对西洋人的冷锅冷灶,中国人无法委屈自己的脾胃,便得生出许多权变,出国留学也好,移民也罢,行囊中绝不能少的就是电饭煲,除了可以烹制白米饭,还可以蒸煮一些简单中式料理,书市就有贩售如此的电饭煲食谱。也因着中国同胞的坚持,异国的唐人街便应运而生,因此各式食材也多半都买得到,如此的不同光同尘,真不知是好是坏。
所以牛牵到北京还是牛,自小养成的胃口,就像烙印般的想袪除都难,这大概在中国同胞的身上尤其明显。
作者:朱天衣,台湾著名作家,跟朱天文、朱天心并称朱家三姐妹,出身文坛世家。她的小说有《旧爱》、《青春不夜城》、《孩子王》等,散文有《朱天衣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