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紧张和焦虑的社会气氛中,熟人社会的经营成本越来越高昂,人们的关系越来越停留在“嫣然一笑”的点到为止的礼貌关系。礼貌,往往是陌生的另一个同义词。
中国人特别信任熟人,许多中国人处心积虑地迎来送往、阿谀奉承,就是为了构建一个熟人社会,说白了,就是营造一张关系网。
熟人社会经历了一个从质朴到复杂的发展过程。在经济落后的前工业时代,熟人社会主要包括家乡亲戚、邻里乡亲和生活环境里相近的人群;随着经济的发展和后工业时代的到来,熟人社会越发脱离乡土气息,转而摇身一变为通过公私关系建立的一种“小圈子”或“关系网”,民间“熟人好办事”“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便是生动的写照。
对于熟人社会,学术界一般有这样几种观点:第一,熟人社会是以亲情、友情甚至关系为纽带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以情感代替原则的交往社会;第二,熟人社会是农耕年代残留的交往方式,衍生出为了交往而交往、为了关系而拉关系的俗气的行为处事风尚;第三,熟人社会藐视“显规则”,而流行“潜规则”,法制、契约只是装点门面、掩人耳目的的空话和套话,熟人社会存在着“说一套、做一套”的可能性,甚至存在着“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的,咱哥俩底下这么做”的邀功请赏般的“伪兄弟情义”;第四,熟人社会随着经济的进步、信息技术的发展和法制的健全,将越来越日暮途穷,社会终将从火热的熟人社会转变为“貌似冷酷”的“陌生人社会”。
无论怎样,也许,我们现在就处在一个似是而非的熟人社会,或者说,开始陌生的熟人社会。
我们是不是都有这样的经历和感觉:春节回家与儿时玩伴重逢,突然发现玩不到一起了;同学聚会时,突然发现过去无话不谈的室友突然话不投机,聊不到一块了;曾经嬉笑怒骂、无所顾忌的堂兄表弟,突然开始彬彬有礼、礼尚往来了;多年未见的朋友有时还不如从未见过面的网友……太多的唏嘘,太多的尴尬、局促、不安,使原本融洽的熟人社会变得陌生起来!
为什么?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个陌生的熟人社会?
首先,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信息技术的引领使人们交往越来越丰富。人的交往从单向度变为讲求主体性,又从主体性走向更加复杂和丰富的主体间性。胡塞尔提出了主体间性的哲学思想,他认为应该以交互主体、主体间性来取代个体的主体性,他在《笛卡尔的深思》中,首次提出主体间性一词。他认为每个人都是一个“自我”,这些“自我”拥有一个共同世界,世界既是我的,又是你的、他的,自我与他我共同拥有一个共同的世界而形成为一个共同体(我们)。因此,熟人社会不再拘泥于七大姑、八大姨以及“闰土式”的乡里乡亲。人的社会交往的扩大,导致了熟人社会的土崩瓦解。
第二,社会发展的快节奏和处处弥漫的虚假繁荣和泡沫文化使人们疲于应付,身心浮躁,不再像过去一样精心打造精致、亲密的熟人社会。无须讳言,我们所处的时代有些“浮躁病”,面对的一些人有些“伪装”(虚伪、“装”),大家都在冲突和焦虑中紧张地活着,不敢放松。丹尼尔•贝尔在其名作《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中说,“当代社会是‘不协调的复合体’,经济、政治和文化各自拥有所谓‘效率’、‘平等’、‘自我实现’三个相互矛盾的轴心原则,‘由此产生的机制断裂就形成了一百五十年西方社会的紧张冲突’”。市场经济背景下的当代中国似乎也不幸被言中。当下,片刻的宁静、午后的清茶、默默的发呆、慵懒的阅读都成为了“奢侈品”,人的紧张和焦虑可见一斑。在紧张和焦虑的社会气氛中,熟人社会的经营成本越来越高昂,人们的关系越来越停留在“嫣然一笑”的点到为止的礼貌关系。礼貌,往往是陌生的另一个同义词。
第三,熟人社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当下社会的现代性却让社会分工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发清晰和简单。个体与个体的关系越来越让位于集体与个体,个体与个体发生关系越来越不直接,而是必须通过个体之间认可的集体关系来完成交往。这也就是制度和契约在个体交往之间搭建的交往平台和保护措施。马克思用“交往理论”道出了“主体间性”的实质。他认为,主体性“既表现为个人之间的相互关系,又表现为他们对无机自然自然的一定的能动的关系”,也就是说,马克思也认为人的主体性还包括不同的主体在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为变革某一客体而进行的相互交往的特性,也就是“主体间性”。交往使人类“从他人身上看出自我,以自我为尺度看待别人,从而形成自我意识和主体意识。交往形成集体主体。人的活动有有个体形式,但主要是集体形式,集体作为主体共同作用于某一客观对象”。集体主体使个体之间从亲密变得陌生,而陌生成为遵守规则和捍卫原则的必要条件。
陌生的熟人社会,就象广场上的人,尽管人山人海,但人却极其孤单和寂寞。
陌生的熟人社会,从情感上讲,人感觉失落;但从维护社会原则和遵守社会规则来说,无疑是一大进步。
上个世纪,费孝通在《乡土中国》提出的“熟人社会”的社会学概念,多少有些让我们怀念温情脉脉的“小伙伴”时代。但是,社会的发展似乎总是和人类的亲情程度呈反比。也许,怀旧的“熟人社会”终将被残酷的“陌生人社会”所代替,尽管心有不舍,但我们毕竟要曲折前行。
且行且珍惜。致我们终将逝去的“熟人社会”!
作者:郑承军 北京语言大学当代中国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