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十年山水,五六十里人家
韩松落
秋天,贵州东南的桥港村,在广州中山制衣厂工作的余高里,和丈夫一起回到家。他们有半个月假期,可以收玉米、修缮房子,以及,和一对儿女还有家人相处。
她是苗人,到家,先换苗装,盘起发髻,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这算是一个小小的仪式,意味着她和城市有了界限。
此时,养在稻田里的鲤鱼正肥,她和儿女下田,捉来稻花鱼,剖洗罢,在小火炉上,支起一个平底铁锅,锅面上铺垫一层草梗,稻花鱼平摊在上面,用微弱的炭火熏烤一夜。第二天,再用箩盛了,放在户外,经经风。同时进行的,是做甜米,把糯米蒸好,加酒曲发酵出酸甜味,拌上辣椒和盐巴。做好的甜米,赛到稻花鱼干的肚子里,用草绳捆上,可以蒸,可以油炸。
在腌制稻花鱼的同时,他们在溪流里捕来爬岩鱼,和辣椒、生姜、木姜子一起,剁成末,加许多盐,拌了,封存在坛子里,半个月后,鱼酱就做成了。他们启程回广东的时候,一些鱼酱炖了稻花鱼,全家人聚餐时吃,另一些装了坛子带去广东,更多留给家人。
余高里的稻花鱼和鱼酱,是《舌尖上的中国》第二季的第一集《脚步》里,最打动我的一节。整个制作过程,堪称繁琐,可以想见,她必然是打小反复目睹和经历这吃食的做法,才能做得这样顺畅,像学会骑自行车,就一辈子忘不掉。还有那个细节:她坐在火炉前,手里攥着柴枝,很自然地抽出一根来,踩在脚下,撅断,然后填进炉子,那样行云流水,已经是生命的下意识。
她工作生活的地方,一定没有条件,让她施展这念念不忘的技艺,广东中山,必然没有稻花鱼,没有爬岩鱼,即便有,也不是从田里溪里现捞的,也必然没有那样一个炉子,没有这样的柴禾。她盘起的头发得放下,衣装也得换掉。她一旦离开故乡,她从小看的、听的、吃的,熟手熟脚的,都得暂时弃置,每一年时间里,只有半个月,可以让她这样自如地,仅凭下意识,就操持起一家茶饭。
《舌尖上的中国》的意味,在第二季一开始,就再次明白宣示:食物不只是食物,食物是故乡的密码,是故乡全部讯息的数据接口。食物的味道,食物制作的程序,和方言、礼仪、地理性格一样,是我们随身携带的,小规模的故乡。
所有对某地某乡特有食物的注视、缅怀、津津乐道,所有隐秘的饥饿感,所针对的,其实是食物背后的那个空间。就像我这贫瘠的兰州,动不动为牛肉面骄傲,以至于,有人讥讽说,兰州人似乎总在搜索外地人评说牛肉面的帖子,为的是回复一句“牛肉面出了兰州城就不正宗了”。为的不是牛肉面,是那个即便被苯水污染也不肯离去的兰州城。
在这一集结束的时候,在片子里出现过的人,抱着他们的稻谷,捧着他们的蜂蜜,举着他们的鱼,或微笑,或肃穆,或者,什么也不拿,只是深深凝视镜头,像是北野武电影里出现过的场面:人们凝视镜头,似乎要把一生交托出去。
他们的相貌,他们的手,他们皮肤上的皱褶,都在说,他们是一地一乡的人,由食物滋养长大。食物是深植体内的木马,是魂魄,是密码,指向二三十年山水,五六十里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