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 纽约（New York）
入选理由：从金融巨头到流浪艺人，它都能够接纳；从牧羊圈到世界贸易中心大楼，它都可以推倒。
游历时间：1994年夏天、1998年夏天、2011年冬天。
候选城市：名古屋(Nagoya)、那慕尔（Namur）、南锡（Nancy）、拿撒勒（Nazareth）、新德里(New Dehli)、新奥尔良（New Orleans）、尼斯（Nice）。
1524年，意大利探险家韦扎拉诺才来到哈得逊河口，远远地瞥了一眼今天的纽约湾。之后的85年里，没有一个欧洲人再来造访纽约。直到1609年，才有一位叫哈得逊的英国人来到这里，沿着如今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河流上溯，徒劳地寻找一条通往印度的道路。几年以后，一条过路的荷兰船只起火焚毁，水手们只好在曼哈顿岛度过一个严冬，等待一条新船的建成。也就是说，纽约最初是作为收容所出现的。
上个世纪90年代，我有幸数度抵达纽约，尤以头一回印象难忘。我永远都记得初到纽约的景象，那是1994年6月27日的早晨。此前，我已经连续坐了三天三夜的灰狗。那次我是从西海岸的洛杉矶出发，准备前往加拿大最东头的哈利法克斯参加一个数论会议。确切地说，我是要先到美国东北部缅因州的港口城市波特兰，从那里搭乘一艘国际客轮，到新斯科舍省南部的港口城市雅默斯，再设法到达省会目的地。
之所以选择灰狗这一缓慢的交通工具，一来是为了节省旅费，二来也是为了有机会看看美国的土地。好在那会儿世界杯正首次如火如荼地在这个国家举行，每天早上我在不同的州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在高速公路的休息处买一份当地的报纸（有时是邻座看过后送给我）。可以这么说，足球消息和牛奶是我的早餐，中餐是自制的三明治（面包和果酱先前准备好），晚餐通常在麦当劳享用。
第三天晚上，灰狗穿越了方方正正的宾夕法尼亚和小巧玲珑的新泽西。当曙光初现，我看到前方的地势起伏不平，公路在一片沼泽地和湖泊群之间穿行，很长一段时间里见不到一丝人烟。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呼之欲出，就要到达西方世界最繁华的大都会纽约了。对我来说，那无疑是生命中的一个重要时刻。
可是，灰狗并不如我原先期望的那样经由布鲁克林大桥，而是从哈得逊河下面的林肯隧道穿行而过。更有甚者，我只在曼哈顿的地下车站停留了一刻钟，便爬上另一辆巴士出发了，我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波士顿。等我坐上一列火车前往纽约，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我花399美元买了一张火车月票，准备周游北美，纽约是我的第一站。
我记得出发那会，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我终于要去纽约了。这可能是受西班牙画家米罗传记的影响，他的书中这样写道：事情越来越清楚，米罗终于一天要到巴黎去的。那次我住在约克街一位大学同学家里，他在康奈尔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做博士后，此前不久前总统尼克松和肯尼迪遗孀杰奎琳在那里故世。我万万没有想到，抵达纽约的第一个夜晚，我竟然跑到康奈尔医院打起了乒乓球。
翌日上午，为了独自品味纽约，我谢绝了同学的陪同建议。我先是乘地铁南下到贝特里公园的轮渡码头，为了节省开支，我没有坐专用的旅游船，而是搭乘驶往斯塔藤岛（纽约一个区）的渡轮。我混在纽约市民中，两度悄悄逼近了自由女神像。只见她站在比本身更高的石塔上，或许是“淡妆”的缘故，“肌肤”比我印象里要灰暗，气度也不是那么“非凡”。
回到曼哈顿后，我消失在百老汇大街的人流中。不一会来到一条窄窄的小巷，不过八九米宽的样子，路牌上却写着赫赫有名的两个字，Wall Street（华尔街）。三百多年前，在荷兰人统治北美时期，这里有用树木筑起的栅栏，为的是防止羊群走散。英国人占领后，拆掉围墙，改建成一条街道，没想到现在成了世界的金融中心。
我来到纽约股票交易所，从楼上的通道隔着一层玻璃往下看，只见操盘手们正忙碌不堪，这就是电视新闻里经常可见的场景。这里也是道·琼斯指数的诞生地，说起道和琼斯这两个世人皆知的人物，原来却是普通的新闻记者出身。只是他们中学时数学成绩不坏，有一天，在写华尔街的一条财政新闻时，不经意把一堆数据加了起来，就成了今天左右世界经济形势和股民心情的数字。
离开交易所以后，我步行了几分钟，来到世贸中心，乘电梯上了双子塔楼的南楼顶层。站在400多米高的空中极目远眺，可以感受到大西洋吹来的海风，整个曼哈顿、哈得逊河、东河和上纽约湾尽收眼底，我仿佛抵达了一次漫长旅途的终点。那时候我绝没有想到，九年以后，这两座大厦会在浓浓的烟雾中，在亿万电视观众注视下，轰然倒下。而纽约证交所也从此不对游人开放，直到如今。
后来，我乘车沿百老汇大街北上，经过麦迪逊花园广场，来到第53街的纽约现代艺术馆，美国人称它MOMA，那是20世纪艺术最大的收藏馆。南北战争结束以后，美国人才发现，他们在文化上已经沦为欧罗巴的附庸。20世纪初期的美国艺术，大约比法国人落后50年。以至于超现实主义领袖、法国诗人布勒东初到纽约时，不愿意开口说一句英语。
1913年，纽约军械库展览成为一个划时代的里程碑，展览会上以一幅《下楼梯的裸女》获得“引起公愤的成功”的法国画家马赛尔·杜尚抵达纽约，成为新大陆艺术家的领袖。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大批欧洲的作家和艺术家移居纽约，美国土生土长的一代艺术家也趋于成熟，特别是1939年MOMA的开张，纽约已取代巴黎成为世界艺术之都。
在MOMA，我观赏了许多重要的现代画家和雕塑家的代表作。待浏览完毕，我来到一楼的书店，看见许多名画制作的卡片，可惜价格也不菲。我正仔细挑选，一位店员凑上前来，和我聊了起来。我们交换了对一些画家的看法，居然大致相仿。他叫杰佛莱，是一位摄影师，地地道道的纽约人。他见我喜欢卡片，便向我暗示，要我尽量多选一些，他会给我优惠的。
我一共挑了20多张，每张有的30美分，有的50美分，结账时杰佛莱又加了一件印有MOMA字样的T恤衫，标价18美元。结果呢，机器里打出来的单子总共只有1.08 美元（0.08是税金）。这个折扣打得真够意思，我想到这里是纽约，艺术家可以不拘小节，亨利·卢梭和莫迪里阿尼都有过小偷小摸行为，内心也就释然了。后来我遍游欧洲，发现也只有巴黎人乘坐地铁爱逃票。
那天晚饭，我和同学一起到了时报广场，那是一处小小的十字路口。附近有著名的美国三大电视网总部，雷德曼主持的《晚间娱乐》就在其中的一幢大楼里现场制作。往回走一段路后是百老汇街区，到处都是游人，有不少画肖像画的画家在此摆摊，我向其中的一个中国人打听一位故友。“他昨天飞到巴黎去啦”，画画人一脸的嫉妒。可以这么说，拥挤的人群使包括谈话在内的节奏加快了。
一会儿我们来到了42大街，这里是纽约的红灯区。一个在人行道上徘徊的老妓女紧贴上来，她看上去至少40岁了。她的大胆动作让我吃惊，她说出几个我不懂的单词，我的同学也只能猜测可能是床上用语，夸耀她的“功夫”出色。我们一直走累了才搭乘一辆出租车回家，杰弗莱已打过电话来，我回了电，约定明天中午在大都会艺术馆门前的台阶上会面。
纽约大都会艺术馆是西半球的卢孚尔宫，但大门外的廊柱上却悬挂着两幅招贴：毕加索画展和达利早期画展。显然这是为了诱引观众，看来在纽约，现代主义艺术已经深入人心。我惊奇地发现，毕加索有那么多漂亮的女子肖像画（后来我在马德里的皇后博物馆再次见到她们）。在此以前，毕加索在我眼里主要是创造者 (艺术史家总是强调这一点) ，现在我明白了，他同时还是一位孜孜不倦的工匠，这也正是他能够不断创新的基础。
下午一点，杰弗莱准时在台阶上等我，手里拿着一台快速成像的照相机。我们步行来到了中央公园。进门不久便到了几年前歌王帕瓦洛蒂举行露天音乐会的地方，当时共有50万听众，杰弗莱是其中的一个。我正想问怎么有那么多人愿意慷慨解囊，杰弗莱告诉我是免费入场。中央公园虽然是在寸金寸土的曼哈顿，面积却大得惊人，足足有一个半西湖。
我们在湖泊和树林之间穿行，路上见到了英国雕塑家亨利·摩尔的几件作品， 如《两个斜倚的人体》。随后，杰弗莱领我来到西南角的“草莓园”。这里是约翰·列侬的纪念角，我们遇到了几位北欧姑娘，她们是“甲壳虫乐队”虔诚的歌迷，我们在一块写着“幻想”字样的石板前伫立，正是在此地列侬被一位疯狂的歌迷枪杀。那首创作于1971年的歌词《幻想》最后写道：
或许你要说我是梦想家
但我不是独自一人
我希望有一天你也加入
到那时世界会变成一体
（纽约中央公园一景）
杰弗莱随手捡起落在树丛里的一片纸屑，他还指给我看列侬遗孀小野洋子居住的公寓，与大歌星麦当娜的家只一街之隔，从她们的阳台上可以俯瞰中央公园。公园南侧有一家列侬和伙伴们初来到纽约时下榻的饭店，我想象列侬站在阳台上招手的情景，就如“文革”时期的天安们城楼一样。
2011年初，我又一次来到纽约，也造访了中央公园，那里的积雪把长椅掩埋，树杈的影子密集地投射在小小的雪岛上，可以听见远处滑雪场那边传来的喊叫声。那次来纽约是应诗人鲍勃-霍尔曼的邀请，来参加几场诗歌朗诵会和讲座，我住在SOHU的一家酒店里，那里离唐人街不远。幸运的是，那几天阳光明媚，我抽空沿街拍摄了许多抽象作品。我惊讶地发现，比起敖德萨这类介乎于东西方之间的乌克兰小城，大都会纽约的旧墙色彩和涂鸦资源一点也不逊色。
在我游历过的以字母N开头的城市中，至少还有印度的新德里、日本的名古屋、法国的尼斯和南锡、比利时的那慕尔、以色列的拿撒勒。新德里远未现代化，作为首都的历史又十分短暂；名古屋在时尚方面尚逊色于东京和大阪，又不及京都和奈良古香古色。相比之下，尼斯是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有着迷人的气候和丰富的色彩；南锡是数学家庞加莱的出生地，也是我滞留时间最久的法国城市；而造访那慕尔和拿撒勒均与诗歌有缘，后者还是耶稣的故乡。可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六处地方的吸引力均不能与纽约相提并论。
作者：蔡天新，男，诗人，随笔和游记作家, 现为浙江大学数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近作有《数字与玫瑰》、《欧洲人文地图》、《英国，没有老虎的国家》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