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读书无用论”在底层百姓中有数千年历史,并不为过。
孔子尽管有“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的声明,但遍稽群籍,其门下3000弟子,72贤者,恐怕极少有如今天工农出生的子弟。孔子是不办“义务教育”的,实际上,他并不主张底层老百姓多读书,否则,如何解释“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孔子算得上是个厚道人,他知道穷人读书的艰辛,更可能没用;知道干活就行了,不强迫你接受他的教育。
实际上秦始皇也不主张人读书。通过读书获得了知识与见解的人,说三道四,扰乱朝纲,社会上下就不与皇帝本人一条心了,于是秦始皇开始疯狂地“焚书坑儒”。
儒与法的主张,到底有多大鸿沟?儒者的主张,通过“焚书坑儒”实现,这和李斯的主张通过自己被杀得以实现,其实是一个道理。而帝师们最看不得的,其实是秦帝国本身也被反噬。
他们需要人们读一点书,但又不能读出想法来。到底是汉武帝和他的御用读书人董仲舒聪明绝顶——干嘛不给那帮渴望读书,不自甘愚昧的人指定教材呢?这套指定教材用了2000年。汉以后的绝大多数时间,要进朝廷,必须读这套教材。从读书人的演绎深化比赛中,可以发现朝廷的有用之才。换言之,你要参与分配天下财富,包括金钱、房屋、土地、名气、女人等等,承平时期,最便捷的途径——读书,特别是董仲舒指定的教材。
但朝廷的供养能力毕竟有限,能够进入体制,瓜分天下财富的人,还是太少,绝大多数人,识文断字的目的,还是为了解决日常生活的实际困难,而不是学习治国平天下的本领。遍读描写古代日常生活的书籍,加之我们的日常观察,可以发现,在过去,普通中国人真正需要通过读书获得的、有用的书本知识,可以开列如下:
一、看得懂黄历,以便安排播种、婚丧嫁娶以及之外的交际和精神性事务。
二、写得出名字,打得了收条、欠条和借条,以便能够进行简单的金融活动。
三、会加减乘除、面积、体积计算,以便于简单的商品交易。
四、懂得一些历史知识,以助谈资。
五、懂得一些地理知识,便于出行。
具备如上五种知识,足以应付乡居日常生活,如不考功名,儒家的教科书有何用处?至于乡居礼仪,照着乡绅们的举止,依样画葫芦比划就行了。我们也可以从旧小说描写私塾学习的场景中看到,调皮捣蛋、厌恶读书的学生占了多数。小捣蛋们年龄小,其实都明白,要把那几本高深莫测的教材弄个一清二楚考功名,绝无可能,绝大多数人都是来给将来的秀才和举人老爷做背景的。
可以说,即便在古代,对下层百姓来说,他们也知道识字是有用的。不过,读书,如果仅仅指的是董仲舒指定的教科书,没用!或者说,董氏教科书仅仅在作为识字课本的时候,是有用的。
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上世纪80年代。当时的大学生,完全有举人派头。笔者在80年代后期上了普通高中,当时全年级六个班,其中一二班是重点班,按当时的高考行情,一百余人可以出三四十个大中专学生,三班是文科班,可以出几个大中专学生,四五六是普通班,主要是混毕业证的。笔者被分在六班,一开始便知道“举业”无望——普通班出一个中专生就是爆炸性新闻了。其实这个前景大家都看得很明白。
有一次,我们那位具有江湖气质的校长在全校大会上传达了一句新民谣,叫住“清华北大,不如有个好爸爸”,我们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从朴素的投入产出分析,行动的结果是,高一时候的六个班,到高三的时候,已经辍学流失了两个班(主要是普通班)。而这个时候,几份报纸成天议论“读书无用论”泛起之类看似新鲜,殊不知已经有两千年历史的话题。
我们那时已经深刻地知道,那些所谓的“知识”,几乎全是屠龙之技,甚至包括那张将来要获得的毕业证,也难以派上多少用场——那时候我们大部分人都有做“个体户”思想,给人打工意识并不强。下面就说一说高中各门课程是如何与我们的乡居生活并不相干的:
语文:“字”,可能还会学一些100年都用不上的怪癖字,我记得最牢的,是“爨”;“作文”,主要是写议论文,考试的时候,经常会让你辨析“想当将军的士兵是不是好士兵”之类大而无当的话题,也没什么用;至于偶有涉猎的“作品赏析”,提供的作品都很“高大上”,而大家都喜欢看的武侠和言情小说却不准赏析。结果很多人练气功、恋爱,走火入魔。一言以蔽之,需要的不教,教的不需要。
政治:该课程设置,一门接着一门,一本教材接着一本教材,教材语言拗口难懂,其实中心思想很清楚,车轱辘话讲那么多干嘛呢?我后来上了大学,一直在查找是哪些人把那些如此深刻、富含智慧的社会科学,糟蹋成这个样子。
英语:20多年过去了,那么多原本就不打算考大学的高中同学,哪一个曾经利用英语查找过一份英文资料,或者与英美人对过一句话?而当年我们确实是花了无限光阴的啊。
数理化:那些知识,真的与乡居日常生活没有多大实际关系。使用车辆、电器、种子化肥农药,看得懂说明书就行了。
历史地理:有一点用,有助于看懂《还珠格格》、《新闻联播》等电视节目。
有人说,读以上教材,可以培养人的谈吐、视野,改变人的思维方式,但难道没有更好的方式吗?即便作为“知识”学习,一年就可以了,何须三年时间,很实际地讲,我们没有学到派得上用场的知识。
为什么要求我们学这些派不上用场的知识?说白了,是国家需要高端的管理、科研和生产人才,但是不知道人才在哪里,于是就下了“海捕文书”,全体学习,以便从中找到想要的人,如此而已。
就家长而言,无非期盼出现奇迹——我的儿女开了天眼,忽然聪明上进,成了体制内有铁饭碗的人了,而事实上,这样的奇迹比彩票中大奖还难。
在公开市场化之前,“大中专毕业证”这种文凭,是除军功之外,合法分配社会资源的有效凭据。当年恢复高考,在功能上类同于恢复科举考试,尽管考试内容完全不一样,但效用完全一致——给读书人以出路,给贫寒家庭改换门庭的机会,选人相当公平。
不过录取率太低,绝大部分人实际上是陪读的,我那些从高一到高三先后辍学的一百多同学,就是“读书无用论”的坚定信奉者和践行者。
市场化以后,首先嗅到商机的是大学。大学高层们很快发现,考取功名,进入体制内——也就是今天之所谓大学,是很多家庭几代人的梦想。扩招,如果从现代国家的理念上讲,可以用文件语言称之为“提高全民族素质”,但从科举制的角度来说,实际上等同于卖功名份额——原来并无希望考上大学的,实际上成了捐功名的人,最初几年,挟市场经济大幅度扩大就业之福,整个社会尚能吸纳这么多突然冒出的有“功名”的人。但后来,毕竟社会吸纳能力有限,捐了功名也无工作成为一种普遍现象。于是,再次倒逼出“读书无用论”。
整体而言,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人才起点标准越拉越高,80年代前期——中专,80年代后期——大专,90年代前期——本科,90年代后期——重点本科,新世纪之初——硕士研究生,零年代中期——博士,零年代后期——海归博士,可以预见,今后还将抬升到教授,鉴于教授太多,还得把他们分为一、二、三、四等。一句话,从西方移植过来的国民教育体系和学位体系,其遴选和培养人才的功能,已经迥异于产生该体系的故乡。
而这个过程,恰恰也是身份固化的过程,譬如要进入体制内,现在的起点仍然是大学本科,在上世纪80年代,要取得这个身份是很困难的,但后来,不要说本科,混个硕士博士,对很多人来说,使个眼神就可以了,因而对权势家庭的子女来说,进入体制,获取编制,更为容易,在社会资源更为紧缺的中小城市,很多更有权力的公共职位,都理所当然地优先属于权势家庭的子女,这是一些调查报告所证明了的。这时候,不得不再次回味我们的中学老校长那句描述零星现象的“清华北大,不如有个好爸爸”。
值得注意的是,100年后的今天,“科举制”的再次式微,到现在为止没有引发大的社会问题,最重要的原因,是它伴随着市场经济的高速发展,为在科举道路上的失意士子提供了另一个分配社会资源的舞台,使之暂时有了一个栖身之处。
问题在于,这个栖身之处越来越逼仄,一个普通工人农民的孩子,即便有个重点本科的文凭,在功名道路上,无效的可能性更大,进党政系统难,进待遇优渥的国企或事业单位也难,进去之后要升迁更难,更多的人涌进血汗工厂,又或者干一些朝不保夕的工作。
这种前景,无比有力地助长着“读书无用论”。现在可以来分析一下所谓“读书无用论”的实质——“读书无用论”中的“书”,对贫寒子弟来说,本身就是无用之书,那么有用的书在哪里?
其实就在政府举办的不少技校、职中、职高,甚至高等职业技术学院,不久前,笔者一位朋友的侄子——一位985学校排名比较靠前的毕业生,才刚刚刚进入一家专门修理汽车的职校学习。而过去以本科、硕士、博士为序列的选人机制,使职业教育边缘化,这些学校甚至成为收纳问题青年、被民间舆论妖魔化的地方。相信它的正名机会正在到来。
“读书无用论”的消失,有赖于社会能够提供有用之书。“读书无用论”的问题,既是中国读书人,尤其是那些对教育有决策权的读书人的问题,同时也在教育之外。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任大刚,男,四川人,作为编辑和管理新闻评论者,担任过东方早报评论部编辑和主任数年,其实志在学术,出版过《与孔孟对话》一书,后翻译成韩文,在韩国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