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眺望日本,我们从来不乏数之不尽的惊奇疑问。为何有那么多年轻女性投入AV乃至风俗业(色情行业)的大军?为何红灯区可以在各城市公开井然有序地营运?日本人好像对环保及文化保育不遗余力,但现实中强硬好战的军国立场为何也同样显而易见?凡此种种的矛盾现象,难以尽数。可是,我想于此先提出一个基本逻辑命题:中日间的误解及错位涉及跨民族的文化对照问题,但以上一连串的异色世相以及矛盾冲突,如果先撇除我们从外人观之的窥秘及猎奇心态,那么回到日本自身的民族体系内,是否又可以有一致的认知?又或是,其实所谓的错位及误解,本来就一直存在,甚至身处日本当下的社会中,同样不能避免各种内部撕裂式的理解沟通差异。
此所以我会尝试回到日本现场,去梳理一下分歧误解的现况及成因脉络来;先尝试了解清楚大和民族的内部矛盾,大抵才是进一步考虑分析跨民族异文化对照的立论基础。
【日夜世界的言说】
日本当前炙手可热的文化评论家宇野常宽新著《日本文化的论点》,正好竭力处理日本社会互不理解的内部现象矛盾,从而提出一些“可视化”的观点令彼此可以得以沟通互动。他指出在“失去的二十年”中,日本社会已出现巨大的理解鸿沟。七十年代是日本的乌托邦岁月,“Japan as Number One”的呼声高唱入云,国际舆论一片唱好,令日本人的自我身份提升至史无前例的高峰。但进入“失去的二十年”后,以往制造业所支撑的高度经济增长早已一去不返,政府上自民党及民主党也逐渐被公众看透政策立场上根本就无甚差异,于是很多的基本前设均越发显出不合时宜的一面来。简言之,就是日本的黄金年代其实是以核心家庭为社会建构的潜在对象,父亲为终身雇用制的员工,母亲为专业家庭主妇,配上一对子女,于是就可以与社会上运行的由保育园开始至家电的构成设计等接上轨道。但在泡沫经济爆破之后,以上的条件再不适用于眼前的社会形势。过去以核心家庭为本所建构出来的一代人,以及后来生成的家庭解体一代,逐渐便成为日本民众分裂的基础分子元素。
宇野常宽承接另一位当红评论人滨野智史的界定说法,把两者区分为“日的世界”及“夜的世界”,并加以进一步的深入剖析。用最简便的方法来说明,前者是一切可视的既定成规及秩序,从媒体上而言就是已成熟建立的大众媒体,包括电视、电台及报刊等,或可以“可视化”来描述它们的性质,特点是建制化、程序化,存在自身已生出潜在目的:就是巩固既有秩序,好让整个系统可以继续存活运作下去。当然,宇野一众人的使用策略,背后也存在了等同僵化,以及上一代不合时宜却死扼权力不放的批评指向所在。反过来在“夜的世界”中,指向的焦点就是已成为日本社会热潮的“社交网络服务”(SNS)风气,即以对twitter、facebook及niconico等的沉迷现象出发,从而勾勒背后庞大匿名使用者的生态逻辑。这两个世界,基本上可与上文提及的两代割裂作大体上作对应审视。
【由1995谈起】
当然,以上的说法区分或许还流于理论化及相对抽象,所以我想从具体的社会背景切入,好让读者容易掌握到两代区分的实感。更重要的,是呼应我于文首建立的观测基准──当日本社会于世代对立的处境下,撕裂出现大量误解及错位的情况,不先了解掌握,更加难以从跨文化的角度去作什么对照分析。
速水健朗是我颇喜欢的评论人,他最新的著作为《1995年》(旧作《手机小说的秘密》有南京大学出版的中译本)。大家回想起1995年的确有不少即使是如我们的海外旁观者,也同样熟悉认知的日本大事发生──沙林毒气事件、阪神大地震以及《新世纪福音战士》的启播等。或许我们可以透过若即若离的1995碎片,重整日本社会文化大氛围转向的契机,掌握坚实的细节来营构全景,也循此去掌握“日的世界”和“夜的世界”生成交替的秩序更易现实对应情况。
把1995年的重要性突显出来加以审视,也非始于速水健朗。中西新太郎在《1995年——未了的问题圈》也一早提出了,阪神大地震和沙林毒气事件,此两大灾患的降临,清楚揭示以往的社会模式及生态,不可以再一成不变成延续下去。当然,凡事都可以有两面看的可能性,社会学家铃木谦介正好认为1995年可视为战后经济成长年代的终结代表年份,但与此同时互联网的普及、雇用崩坏年代以及文化上的后福音战士现象等,也可以看成为新时化的降临契机──以上的社会外缘条件变化,本身己属孕育日夜世界的交替温床。
就让我们先回到阪神大地震发生的当天吧。那是1995年的1月17日上午5时46分,最大震度为尼克特制7.3级。5时左右仍是大部分的就寝时间,加上属直下型地震,所以对灾民的打击来得直接且严重。据报大地震的死亡数为6434人,住宅全受毁坏的超过十万幢,影响18万以上的家庭;半毁的为14万以上,受影响为27万以上的家庭——简言之,就是日本自战后以来最大规模的自然灾害。
一般舆论都会视阪神大地震为1995年的标杆事件,关键之一是令本来隐而不显的问题悉数浮现。我当天凑巧也在日本大阪,犹记得一觉醒来,启动电视后传来的影像,竟然有如《超人》剧集后,出现大桥摺曲,汽车在半空悬挂等科幻特技场面,唯一差异只不过是没有哥斯拉或卡美拉之流在镜头前出现而已。当然,我只是一个过路的海外游客,未能回到现实的错觉的影响也仅及身而止。可是当天的日本首相村山富市竟然也较我好不了多少,他看过6点整的NHK新闻后,由于当时仍未有现场片段传送,首相居然低估了地震的威力,返回床上继续就寝。到秘书处传讯过来为一大事,已属7点半,距离地震发生时间足足有两小时之久。
村山首相在中午已成立“非常灾害的对策本部”,但由于与神户联络不上,所以对现场的死伤人数以及灾情严重程度大抵一无所知,简言之就是首相根本没有留意到震情的重要性。此所以当天首相的行程,竟然与原定的安排并无异致,继续出席一些早已安排面对财界人士及各党派的游说大会,以上的疏忽及无能,后来广泛地受到舆论批评痛斥。
除了村山富市外,当时的兵库县知事贝原俊民也备受批评。他在家中已看到外边因地震而四周起火的灾情,可是竟没有立即回县厅办公救灾,抵达时已为8时之后。而当时向自卫队提出灾害派遣支援出动请求的权限,正好就是在知事身上,简言之他的疏忽失职和首相可谓不相伯仲。此所以地震率先揭示政府官僚制度的僵化,已到了人神共愤的程度,由此才出现及泛起民间社会的自救呼声。
另一方面,据后来的报告指出,地震中的死伤者主要为七十代人士,其次为六十代及八十代,平均死者年龄为58.6岁,可谓正式敲响了日本进入高龄社会的丧钟。事实上,国际标准早己定下凡65岁的高龄人口占国民人数14%或以上,就属于“高龄社会”,而日本于1995年已超逾此数字。事实上,当时的死者大部分集中在神户市东滩、滩、长田、中央、兵库及须磨六区及西宫、芦屋及宝冢三市。以上一带大多为于高度经济成长期所建成的木造住宅,早已进入老朽化的阶段,加上居民又大多为老年人,就更容易因直接及间接的原因(如肺炎、心律不全及心肌梗塞等并发症)而离世。
后来经过深入的调整,发现除了一些上文提及与灾情直接有关的外在条件,如地震强度、抢救失时又或是居屋抗灾地不足等,更重要是发现不少老人死者,本来都是孤独一人过活,所以在事发后也没有他人可以登时立即伸出援手。凡此种种,正好反映出地震所揭示的问题早已溢出了天灾范围,而且同时把潜藏的日本社会问题,如政治上的因循怠惰以及社会上的高龄后遗症等,均并时爆发,且迫使大家不得不正视现实的沉重打击。
【志愿工作者元年】
阪神大地震发生后一年内,日本出现了大约137万的志愿工作者涌往灾区赈灾,后来在经济企划厅编撰的《2011年度国民生活白书》中直指1995年是日本的“志愿工作者元年”,提及当年大量的社会各界人士以及学生赶赴现场,较政府由上而下推行的救灾行动,来得更直接及有力,从而令大众对公民社会及民间社会的职能有更大的憧憬。当然,从另一角度来看,也等同于对政府投了不信任一票,决定将来要采取一切要自求多福的生存态度。
作家兼政客田中康夫在《神户震灾日记》(1996)中,正好从纪实角度点出一种人心的演化。他在书中提及地震当天,前一晚如常带了舞小姐回家温存,早上醒来收到友人留言“神户处于坏灭状态”,电视上看到叫人匪夷所思的画面后,自言感到不可再持续留在东京过一成不变的生活。两日内致电各志愿团体组织,发现早已登录至有人满之患,后来发觉大阪教区招募志愿人士以摩托车把物资送往灾区,于是他更喜出望外。终于在灾后第四天出发,然后由关西机场,乘了20小时摩托车便到达了现场动手救灾。
书中也有记述一些在灾场赈灾的伪善情况及气氛,但无论如何,它正好提出了一种大家不可再延续过去纸醉金迷糜烂生活的契机,彼此必须正视现实重新上路。重新上路不代表明天一切会更好,而且肯定鱼目混珠良莠不齐的状况必会衍生,不过那始终是第一步。也可以说“幸好”有了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预演,才得以令2011年的311东日本大地震民间救援来得更加有条不紊。当然,后者因为灾害更加严重(9级地震加上辐射泄漏),死伤者牵连更广,但如果不是早已催化及启动了志愿者的编制机能,相信后果只会更加不堪设想。
以上仅集中针对1995阪神大地震而发的变动及影响,便足以反映出日本社会的“地壳变动”。由国家首相到地方政客的无能,均清楚显示过去“日的世界”体系的官僚化,早已僵化至失效的境地。而老人社会的降临,乃“日的世界”享受了富裕文明后的后遗症,简言之就是社会要“还债”的时候──过去在一帆风顺黄金遍地的日子没有积谷防饥,现在千疮百孔般的纰漏自然一发不可收拾。此所以志愿者元年的启动,正好从现实世界上说明了“夜的世界”的新世代势力抬头。他们的组织生成,正是透过“社交网络服务”的活用,从而建立出种种体制外的渠道系统,因而由匿名性的交往,反过来建构出具名的社会运动,去补充“日的世界”的盲点及缺憾。事实上,在流行文本中可见到社会整体对由“夜的世界”所生成的自助元素,不仅从社会性层面上予以肯定,甚至连个人化的人际网络层面也获高度评价。就以山田洋次的《东京家族》(2013)为例,电影中的次子昌次(妻夫木聪饰)和纪子(苍井优饰)的相交,正好得力于与灾民的仁心相连——他们正是因投身于311东日本大地震的救灾活动中,同以志愿者身份而认识及发展成情侣关系。从山田洋次的上一代角度出发,去肯定这一段创作出来且反映出对“夜的世界”秩序“加持”式的祝福,可见社会整体已感受到过去因世代隔阂而出现的毛病早已病入膏肓,希望“夜的世界”的育成且开花结果,以填补“日的世界”之纰漏,已成为一几近宣之于口的祈愿了。
(《东京家族》电影剧照)
【“社交网络服务”的想象力】
宇野常宽指出“夜的世界”的关键词,在于“日本的想象力”及“情报社会”两词。就以上的现实情况而论,正好是透过“社交网络服务”所建构出来的“情报社会”联系,令大量匿名的网络用家汇聚起来,然后透过网络上你一言我一语的互动刺激,从而建立出一种对改造社会既定成规的“想象力”来,于是由1995年阪神大地震至311东日本大地震的志愿工作者大军,正好循此“夜的逻辑”体系生成而来。
在日本流行文化中,我们不难找到大量的其他例子来说明他的观测。从畅销小说而言,现今声名鹊起的冲方丁于代表作中便清楚流露出针对“夜的世界”口味及市场的书写策略,而市场反应均证明其大受欢迎。他的《天地明察》(2009)正好把“夜的世界”对“社交网络服务”沉迷风气,融入历史小说的潜背景中,于是从中唤起大家心底里的认同好感,令小说得以大受欢迎。涩川春海是一个数学狂迷,小说冒头便出现“算额绘马”的描述。“算额绘马”就是与数学相关的绘马,日本人自古就有把愿望写在绘马或匾额上奉纳给神明的习惯,而开始是大抵有人想把学会算术又或是解放题目时的喜悦奉告神明,但演变下来就成为大家公开所学的场所。透过大家都会去寺庙和神社,于是确保绘马有一定的浏览者基础,甚至就连没有资金出版研究成果的人,也能以此手段获得廉价的发表机会。当中不少只会写出题目及出题者的名字,于是便变成为和浏览者的战书,诱使不少人在绘马上作答回应。答案正确时会得到“明察”的肯定,如果错误出题者便会写上“惜哉”或“谬误是也”——逐渐成为一种极其认真的娱乐风气,各不相识的各路英雄正好透过绘马作为江户时期的“社交网络服务”媒体,从而好让大家光明正大地在算术上一较高下。
圆堂都司昭在《娱乐小说进化论》中,认为这正是一种Web2.0年代的网络沟通状态,即透过书写“部落格”,等待他人的反应回响,然后由博客主再加以回应。当中没有出版及播放的“大众媒体”存在,只是把资料置于公开的环境中,让同好之士得以从中交流及互通切磋,严格来说那当然仍属前SNS年代的沟通模式。但冲方丁显然想把网络时期的信息情报流通环境,置于江户时代中去让人反思,把左右今人的著作权问题又或是不同形式的网络传讯规条限制等加以突显,去教人反思无偿沟通──尤其置于知识层面上的重要性。简言之,涩川春海身处的正是一知识共有化的理想社会形态中,就好像今时今日汇聚网络上各方好手而合力完成林林总总的网络知识大全辞典来,理论上正是SNS年代下所有用家向往的美好新世界所在。
撇开小说的板块暂且不论,延伸至更为人认知及受人传诵的演艺事业文化,AKB48的例子更能充分说明“夜的世界”的想象力降临。如宇野常宽所言,AKB48正是“社群媒体”(Social Media,即包含“社交网络服务”及其延伸出来的不同媒体世界)时代下的偶像,她们与以往日本偶像倾向依赖杂志、电视及电台等大众媒体来维持知名度的运作不同,以秋叶原的专属场地作长期固定的演出,加上透过“社群媒体”中互联网的不同工具来逐步积累“人气”,从而奠定今时今日国民偶像的地位。此所以透过民主化的投票手段去决定AKB48成员的排名及去留(“选拔总选举”活动),当然可以看成为所谓的民主精神体现,宇野亦以此来肯定“夜的世界”介入了“日的世界”的运作秩序,打破了原先的既有成规(以艺能界为据出发而言),从而建立出崭新的美好新世界来。
【结语】
上文花了不少篇幅,交代了日夜世界之间的角力,且由具体现实又回到虚拟文本,旨在说明因世代而生的误解及错位,几已成为日本社会内部的既定逻辑,甚至逐渐形成一种互动的“秩序”——当然,一切肯定仍在互动生成的过程中,会出现怎么样的终局肯定无人可以预知确认。更为甚的是,上文较为强调“夜的世界”之势力扩张,但我个人的观察是“日的世界”之既有秩序也非坐以待毙的。就以AKB48的例子而言,当“夜之世界”宣示了AKB48代表了不再依赖大众传媒,改而以“社群媒体”作为建构人气基础的新时代偶像,同理言之我们也可以视之为“日之世界”的上位者更加精准捕捉到时代的转变,从而满足彼此的虚幻心灵需要。顺应及利用“社群媒体”的言论趋势,其实也是AKB48幕后主脑秋元康成功的策略之一。如果AKB48可视为一种“民主化”的过程,其实也是秋元康所施与及设计出来的“民主化”游戏。民主化的幻象与其说是“夜之世界”的夺权,不如看成“日之世界”利用“社群媒体”为个人的AKB48消费模式加以赋权的合理化过程。
是的,现实情况从来不应作简单区分,我的简略及粗浅说明暂时仅以此为此。
作者:汤祯兆,香港影评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