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接到会议邀请的时候,还不知道何处是安东。
韩国首尔大学的金光忆教授发起了一个二十一世纪人文价值论坛,邀请韩国、中国、日本和欧美的学者聚会在他的老家安东,共同研讨儒家在二十一世纪世界的人文价值。我在网上检索,发现安东之于韩国,犹如中国的曲阜,那是韩国儒家的发源地,儒学泰斗李退溪的家乡,从古至今,许多活跃在韩国政坛、学界的知名人物皆从那个偏远之地走出,有“韩国的精神文化首都”之美誉。
哦,首尔已经去了多少回了,何不去看看这个令人遐想的安东呢。
飞机降落在大邱机场。这个韩国第三大城市,原来叫大丘,因为尊奉孔子,故对圣人名字避讳,后来改名叫大邱。真是有意思,西洋人尊敬谁,就为自己的孩子起他的名字,叫保罗、彼得的比比皆是,而东方人讲避讳,圣人之名敬而远之,可尊不可亲也。沿着高速公路,从大邱到安东,不过一个多小时,山脉越来越秀丽,满眼绿色扑面而来,司机告诉我,安东到了。
会议下榻之处,是richell hotel。这个安东最大的度假酒店,在青山环抱之中、安东湖之畔,真是修身养性的好去处。从房间阳台望出去,不远处是一个外形特别的建筑,犹如古代儒生的帽子,原来这叫儒教乐园。安东人为了让子子孙孙都热爱儒家,用声光化电的现代科技和5D电影设计了这个展览,从娃娃抓起,寓教于乐,让小孩子通过参与体验,了解古代儒生的生活。
(犹如古代儒生帽子的儒教乐园。图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会议的第一天上午,在安东乡校举行盛大隆重的孔子祭祀仪式。子产不毁乡校,这在中国是二千多年前的事,韩国竟然今天还保存着乡校传统。来自全国各地的乡校代表,汇聚这里举行年度大祭。天空飘着霏霏细雨,祭祀者穿着黄色或白色的儒生服,在祭祀官带领下,口诵祭文,行礼如仪。这次祭祀邀请了两位出席会议的韩国与中国的政府高官,还有一位来自北美的金发碧眼洋教授出任初献官、亚献官和终献官。这几位年龄都在七十上下的大人物,身穿古代官服,匍匐在地良久,随后在随从簇拥之下,先后到孔子圣像和四大弟子牌位前行一一献酒,行三跪九拜之礼,真是难为他们了。
(安东乡校举行盛大隆重的孔子祭祀仪式。图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这套祭祀是不折不扣的明代礼仪,据说韩国人为此非常自豪,认为曲阜的祭孔是清代的,受到了“夷礼”的污染,要论华夏之正宗,还不如他们。难怪清朝时期的朝鲜李氏王朝,顽强地保持对大明王朝的忠诚,自称“小中华”呢。安东人对古礼的执着和一丝不苟,让我感觉时光仿佛倒退了五百年。长达二个小时的祭祀,冗长单调,陪在一边的安东大学女学生,两次对我说:太无聊了,太无聊了。她告诉我,她是基督徒,如今的大学生,大多信奉基督教,信仰儒教的,都是爷爷一辈人。我注意了一下,上百位参与祭祀者,果然看上去年龄都过了“耳顺之年”。
午餐的时候,我与来自长沙岳麓书院的朱院长讨论,如何改进孔庙的祭祀。这次我们看到的安东祭祀,虽然原汁原味,但牌位前供奉着活生生的牛头、猪头,再加上三跪九拜之礼,与对生命和人格尊重的现代观念,相去遥远,难怪年轻人不喜欢。我在欧洲和美国,曾多次参加基督教祷告仪式,比较起儒教的古礼,基督教徒在上帝与耶稣面前,依然有其自身的人格尊严,因为人性之中自有神性,对自身的尊重,就是对神的尊重。而仪式中的诵读圣经、颂唱圣歌和牧师祈祷,有崇高的神圣之感,也有艺术的愉悦之情,因此吸引了更多的年轻人。我个人对儒家的宗教化有同情性之理解,但儒家祭祀若不与时俱进,恐怕很难与基督教一争高下。
(祭祀牌位前供奉着活生生的牛头、猪头。图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朱院长对我说,岳麓书院去年的祭祀,就按照民国的礼仪改良,以鞠躬代替跪拜,不再有触目惊心的牲口祭奉。我对岳麓书院的改革,深以为然。民间的祭祀活动,最重要的是“政教分离”,不邀请政府高官参与。政府在各种宗教面前,须保持严格的中立。如果有政府要人自愿参加,只能以个人的名义。儒家未来的希望不在庙堂,而在民间。儒家与官府的结合,只会被法家利用,是一条死路。而向民间发展,与公民社会结盟,形成秩序性宗教,乃是儒家重获生机之所在。
安东的骄傲、韩国一代大儒李退溪不就是如此吗?退溪当年身为朝廷命官,厌倦无休无止的朝中党争,无数次辞官,最终得以还乡,创办陶山书院,实践“平行端正、专于学问”的儒者理想。陶山书院位于深山之中,车行一段绿荫蔽日的盘山公路,到达书院门口。从观景台眺望,远处山脉,簇拥着如同欧洲乡村一般的辽阔田野,间歇点缀白色农舍,顿感胸襟开阔许多。退一步海阔天空,俗世所争皆为身外之物,唯有回归乡野,方能找到安身立命所在。
(唯有回归乡野,方能找到安身立命所在。图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在国内所见的宋明两代著名书院也算不少,但大多隐隐有庙堂之气,中国的士大夫毕竟还是放不下,所谓“身在江湖心驰魏阙”吧。然而这个陶山书院,整个格局古朴、自然,充满着草根气息,可以想见当年李退溪带领他的弟子们,在此过着清贫的生活,秉烛苦读圣贤书的情景。金光忆教授告诉我,多山的安东比不上一马平川的光州,那里是产稻米的富庶之乡,而在这里,古代的儒生,即使身为两班(贵族)阶级,所吃所住,与一般的庶民也无甚差别,唯一令他们自傲的,乃是识字、有文化,更有高贵的德性。
(陶山书院。图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儒教博物馆的“藏板阁”。图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在来陶山书院的路上,主办方特意让我们参观了崭新的儒教博物馆,最让我震撼的,是稀有的“藏板阁”,上下两层书库,珍藏着15万片保存至今的木刻制版,像图书一般整齐地陈列在库架,除了朱子、阳明等儒教经书之外,还有许多李朝各代韩国儒者的文集。宋之后的刻板印刷术,还是从中国流传到韩国的,但我们这里历经战火、动乱、运动,那些刻板早就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而小小的安东,却敬若神明,保存得如此完好。在这一刻,身为华夏帝国的后人,我竟然有一点汗颜。
韩国最美丽的是安东,而安东最美丽的是河回村。作为一个同姓村落,丰山柳氏家族在此生活了600多年,村内的瓦房草屋历经岁月变迁,依然江山如故。柳氏的先祖们选择这块风水宝地实在太有眼光了,美丽的洛东江呈S形将村庄三面围住,揽在怀中,著名的芙蓉台是一块华丽的岩石,生长在郁郁葱葱的丘陵之中。夏日的河回村,村口是一大片开得热烈的荷花,当我惊叹于此处的美景时,导游轻淡地说,如果你们4月来的话,那会更美,河畔两岸有一公里长的樱花大道。呵呵,真不愧为世界文化遗产之地!
(作者与穿着古代儒生服的河回村村民合影。)
小小的柳氏家族,在16世纪出了柳云龙、柳成龙两兄弟,一位是硕学大儒,李退溪的高足,另一位是历史名相,击退了倭寇的入侵。五百多年过去了,先祖们留下的文化风韵依然在村落回荡。接待方特别安排我们参观了一处对外不开放的民宅,名为“北村宅”,整个院落保持了两班阶级“耕读为本”的传统,无论是宏观布局,还是细微之处,质朴中透出古雅;农耕本色之中,有一种淡淡的书香。中国好多古建筑,虽则华丽,却已经死了;但安东的河回村依然活着,每一处古宅,都洋溢着鲜活的生命,相隔多少代,主人依然在这里生活。若不是行程匆忙,真应该在这里住一个晚上。河回村有许多接待游客的民居。想象一下,晚上伴着星星在院落里喝安东烧酒聊天,清晨迎着朝露在樱花盛开的河边散步,那是何等令人羡慕的田园牧歌!昔日儒生的生命之根,真的不在森严壁垒的庙堂,而在这充满生机的乡野。
作为一个到过韩国多次的访客,我想很负责地告诉你:你可以不去首尔,但一定要来安东!首尔只是又一个全球化都会,而安东却是独一无二的韩国。在这里,你会感受到什么是儒生们所生活的古代世界。而那个世界,在安东竟然还活着。
作者:许纪霖,著名学者。